永恒峰的巨门在身后轰然闭合。
最后一线外界的寒风被切断,取而代之的是干燥的温暖空气。
这里没有风,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麦酒发酵的酸味、锻造炉燃烧的焦炭味,以及成千上万年积累下来的、浸透了岩石的油脂味。
埃斯基的鼻尖抽动了两下,护目镜上立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他摘下护目镜,随手挂在脖子上,露出那双红色的眼睛。
这里的亮度比外面要高得多。
两侧的岩壁上,每隔十米就镶嵌着巨大的黄铜火盆,里面燃烧着不知名的油脂,火光照亮了头顶上方几乎看不见顶的穹顶。
两排碎铁勇士如同移动的铁壁,将埃斯基夹在中间。
他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铁靴撞击花岗岩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甬道中回荡,震得埃斯基的耳膜微微发鼓。
那个符文守门人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影宽阔敦实,手中权杖敲击地面的节奏与步伐完全一致。
“别东张西望,耗子。”
守门人没有回头,声音在石壁间折射,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硬度。
“你的每一口呼吸都在玷污卡拉扎.阿.卡拉克的空气。”
埃斯基用带着黑色皮手套的爪子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捂住口鼻。
“那还真是抱歉。”
队伍穿过了入口的防御甬道,前方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广场,或者是这座城市的第一个层级。
数十根粗大的石柱支撑着上方的岩层,每一根石柱都需要二十个成年矮人手拉手才能环抱。
石柱表面雕刻着繁复的浮雕,记录着矮人先祖的战争与建设。
这里是卡拉兹·安格尔的外围集市与工匠区。
原本应该喧闹无比的广场,在埃斯基踏入的那一刻,陷入了死寂。
数百名矮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正在打铁的铁匠举着锤子,通红的铁块在铁砧上慢慢冷却变黑。
推着矿车的矿工停下脚步,车轮在石板上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摩擦。
正在大口喝着麦酒的酒客放下了杯子,酒沫挂在胡须上,没人去擦。
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那些眼睛大都深陷在浓密的眉弓之下,瞳孔颜色各异,深褐、铁灰、墨黑,唯独眼神是一致的。
没有好奇,没有惊讶。
只有一种想要把埃斯基生吞活剥的、纯粹的恶意。
埃斯基的手杖点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声。
他昂着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
一个穿着亚麻围裙的矮人孩童手里抓着一块石头,从人群的腿缝里钻出来,举起手就要扔。
旁边的一只大手伸出来,一把按住了孩子的手臂。
不是为了保护埃斯基。
那个成年的矮人女性从腰间拔出一把剔骨刀,在手里转了个圈,刀尖指着埃斯基的喉咙,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埃斯基读懂了那个口型。
Raki(耗子)。
埃斯基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露出两颗尖锐的门牙,对着那个拿着刀的矮人女性,轻轻脱帽,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绅士礼。
“你好啊,矮子玩意儿女士。”
那个矮人女性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却被前面的碎铁勇士用盾牌挡了回去。
“退后!”
碎铁勇士闷声喝道。
“这是至高王的命令。”
队伍继续前进,穿过集市,踏上了一条向上的宽阔阶梯。
这就是永恒峰的结构,层层叠叠,如同倒置的蜂巢。
埃斯基看着那些阶梯。
每一级台阶的高度都是按照矮人的体型设计的,对于有着反关节长腿的鼠人来说,这种高度极其尴尬,走起来非常别扭。
他必须时刻控制自己的步伐,不能跳,不能跑,只能一步一步地抬腿。
膝盖处的关节因为这种反常的运动模式而开始酸痛,刚才在雪山里受的寒气此刻在关节缝隙里发作,像是有针在扎。
但他没有放慢速度,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乱。
他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的建筑。
不得不承认,这些矮子玩意儿在玩石头这方面确实是行家。
没有丝毫缝隙的接缝,没有任何灰浆的粘合,纯粹靠着岩石之间的咬合力堆砌起高达数百米的塔楼。
还有那些弩炮。
埃斯基看到了架设在内城墙上的重型弩炮。
巨大的绞盘,粗如手臂的弩弦,弩箭的尖端闪烁着蓝色的符文光泽。
没有大炮,至少在这个区域,他没有看到任何火药武器的影子。
连火枪都很少见,大部分卫兵依然背着沉重的十字弓和盾牌。
“真是,”
埃斯基轻声嘟囔了一句,
“浪费。”
他前面的符文守门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来到了一扇黑铁铸造的大门前。
门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个巨大的,由精金镶嵌而成的王冠徽记,以及下方交叉的战斧与战锤。
“耗子。”
守门人转过身,用手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石盆。
“交出你的武器。”
“手杖,还有你袖子里的那两把餐刀。”
埃斯基耸了耸肩。
他把手杖扔进石盆,发出一声脆响。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袖口的扣子,从左边袖子里抽出一把银餐刀,又从右边袖子里抽出一把。
“只是餐具。”
埃斯基把餐刀也扔了进去。
“你知道的,走这么远的路,总得吃点东西,我不习惯用手抓。”
守门人冷哼一声,那双眼睛像两把刷子一样在埃斯基身上上下刮了一遍,似乎想看透那厚重的海怪皮大衣下还藏着什么。
“还有你的魔法。”
守门人指了指大门两侧那两尊巨大的石像。
那不是普通的雕像,而是两尊符文魔像,它们的眼睛是两颗巨大的抗魔符文石,正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力场波纹。
“在这里,任何魔法之风的波动都会被瓦莱娅的守护压制。”
“如果你试图念咒,这两位先祖守卫会把你砸成肉酱。”
“当然。”
埃斯基摊开双手,
“我只是来聊天的,又不是来炸山的。”
守门人从腰间取下一把巨大的黑铁钥匙,插入大门上的锁孔。
并没有想象中沉重的摩擦声。
那扇重达数吨的黑铁大门,在精密的齿轮咬合声中,无声无息地滑开了。
混合着熏香、古旧书籍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后是一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通道,地面铺着鲜红的地毯,被夹在黑色的岩石之间。
两侧是林立的石柱,一千根?或者更多。
每一根石柱上都刻满了文字和图案,有些刻满了,有些只刻了一半。
埃斯基走在地毯上,靴底踩在厚实的羊毛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种安静比外面的噪音更让他难受。
头顶的穹顶高不可攀,黑暗中镶嵌着无数颗钻石和蓝宝石,模拟出璀璨的星空。
“居然还真是精灵的星象图……”
埃斯基瞥了一眼头顶,他在奥苏安的白塔里见过类似的图纸,没想到这群最讨厌精灵的矮人,家里最重要的大厅顶上居然顶着精灵的作品。
这要是让那些稍微有点见识的精灵看见了,估计能笑上几百年。
通道的尽头,是一座高耸的黑色大理石台阶,台阶之上,是一个巨大的黄金王座。
王座上坐着一个身影,他并没有至高王这个称号那么高大——毕竟是矮人,但他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他在俯视整个世界的错觉。
莫格里姆·黑须。
他的胡须真的如墨一般漆黑,编成了一束束粗大的辫子,垂到了脚下的台阶上。
他头上戴着沉重的王冠,身上穿着那一套传说中的葛林姆尼尔金属制造的陨铁板甲。
而在他膝盖上,放着一本巨书。
那本书大得离谱,即使合上也有半人高,显然就是传说中的大仇恨之书(dammaz Kron)。
埃斯基的视线在那本书上停留了一瞬,感觉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王座两侧,站着四名身穿全身符文板甲的碎铁者,他们就是王座护卫,每一个都手持战锤,动也不动。
大厅两侧的阴影里,还坐着几十个矮人。
他们大多上了年纪,胡须花白,衣着华贵,应该是各个氏族的族长,或者是符文大师。
当埃斯基走到台阶下,停住脚步时,莫格里姆·黑须的手指在那本巨书的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哒。”
声音在巨大的大厅里经过特殊的声学结构放大,变得清晰无比,就像是在埃斯基耳边打了个响指。
“埃斯基·伊沃。”
至高王开口了。
没有扩音器,没有魔法。
完全是依靠王座大厅的结构依靠回音共振带来的强大穿透力。
“你还真敢来。”
莫格里姆的手指翻开了那本巨书的第一页。
“这上面,关于鼠人的记录,如果我要念完,你的尸体恐怕都已经变成化石了。”
埃斯基微微欠身,没有脱帽——这里太冷了,而且他也确实不想让这些矮子看到他脑袋上的毛。
“我很荣幸能为您节省这点时间,但陛下,也许斯卡文魔都的账不该算在我头上,参与斯卡文魔都的事情的大角鼠,是你们的第十三个祖先神,后面外出的鼠人氏族也和我没有关系。”
这话显然极其失礼,周围阴影里的族长们发出了一阵骚动,有人甚至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但埃斯基没理会。
他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
“我是来给这本大书上做减法的,不是来做加法的。”
“而且,我听说矮人的时间观念很重,不如我们直接跳过,你怎么敢来、我要杀了你、你这个肮脏的耗子,这些前戏,直接进入正题吧。”
埃斯基抬起头,红色的眼睛直视着那个坐在高处的王者,
“比如,聊聊怎么把那些还没写上去的,比如关于即将到来的,可能让这本书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的大麻烦,给解决掉?”
莫格里姆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台阶下那个比他高了一倍不止,穿着人类衣服,行为举止透着一股怪异的鼠人。
“大麻烦?”
莫格里姆合上了书,“你是说北边的那些巨魔?还是你那点所谓的世界末日的预言?”
“那不是预言,混沌的确在飞速进化。”
埃斯基说道,
“最后即使你们躲在地下最深处,也会被挖出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至高王的表情,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我的种族,我是来求你,救你自己的种族。”
“顺便,搭把手,救救我。救我就行了,其他的耗子死不死我不关心,我还可以帮你们除掉他们。”
埃斯基摊开手,露出了那个他一直挂在嘴边的,并不真诚的笑容。
“毕竟,如果矮人死光了,我造那艘船的时候,去哪找这么好的铆工呢?”
一名年迈的符文工匠站了起来,他的胡须拖到了地上。
“狂妄!”
老工匠指着埃斯基,
“你以为凭你那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所谓技术,就能!”
“坐下,哈根。”
莫格里姆抬起一只手,打断了老工匠的咆哮。
至高王审视着埃斯基。
“你想让我救你,”
他缓缓说道,
“还要我把最好的工匠给你,去造那个什么方舟,看来格伦森对你来不够。”
“那么,耗子。”
“你打算用什么来付账?”
“金子?你们耗子的那些破烂?还是你那条命?”
“这些都不够,仇恨之书不会因为我们的一个仇人杀死了另一个仇人而消减。”
埃斯基有些懵了,
“但我不是仇人啊,我从来没与矮人有过仇怨。”
至高王合上了书本,发出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震得周围火盆里的火焰都跳动了一下。
“对于一个只会躲在阴沟里繁衍的可悲低劣种族来说,确实很难理解。”
莫格里姆身体前倾,
“格伦森·铁锤,他本该死在夺回卡拉兹·安格尔的冲锋路上,或者作为一名屠夫,光荣地倒在巨人的棒槌下。”
“但他现在活着,因为你的施舍,他活着,他用你的火枪,吃你的粮食,甚至喝你那种……”
至高王停顿了一下,似乎那个词会脏了他的嘴。
“所谓的,瓦莱娅的恩赐。”
“他延续了氏族,却弄丢了作为矮人的脊梁。”
“他的后代会永远背负着靠耗子养活的骂名,这种耻辱比死亡更长久,比岩石更坚硬。”
“这是你的罪。”
埃斯基眨了眨眼,那双红色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的困惑。
“所以,只要死光了,就是荣耀?”
“哪怕卡拉兹·安格尔继续被绿皮占着,变成它们排泄的厕所?”
“哪怕巴鲁克氏族在风雪里冻成冰棍,最后被绿皮捡去当零食,卡拉格.德隆被绿皮攻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