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涛涛。
纯一岛上白炁翻滚,有如仙境,诸多修士穿行,一片宁静。
满天大雪,白衣修士端坐断峰之上,对着眼前的棋盘沉默不语,在另一头,青衣男子则静静地看着他。
自师祖元商真人证道陨落,撞断了琑海峰,留下这半座玉台山,此地的灵机便年年有变,大雪越来越重,往山下蔓延。
山巅更是寒冷至极,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见有人踏空而下,却是一怀抱小塔的道士,举止规矩,面色严肃,一丝不苟。
见了他,澈鸿连忙起身:
“大父!”
此人正是澈鸿的大父,纯一道的『府水』修士,广篌真人!
当年太阳道统强盛,纯一道正青黄不接,到了太阳失辉之时,纯一道却有了数百年未有之仙道大昌,元商、扶玹在前,随后就是广篌、澈鸿这对天赋绝佳的祖孙!
如今闭关多年的广篌真人不知何时,已经现身山中,那青衣真人连忙起身,跟着行了一礼,笑道:
“广篌道友,别来无恙!”
广篌落座,却没有直视他,而是目光落在棋盘上,答道:
“司道友…如今该叫司马道友了,你却大不同从前了。”
他稍稍一顿:
“恭喜。”
听了澈鸿的话语,司马元礼笑道:
“比不得广篌道友。”
广篌和司马元礼年纪不过在几十年间,差距却不小,司家人丁稀薄,元修真人其实一直在等一个值得培养的英才,却屡屡不得,司马元礼像是元修矮子里头拔高个,没有选择的无奈之举…以至于到了年岁不小之时才被重用。
可广篌从练气起就是惊动祖师的天才,一度被扶玹看作是未来栋梁而仔细关爱,而他不负众望,成就紫府的时间也极快,司马元礼在他面前未免有点相形见绌。
广篌皱眉道:
“真人在闭关,你的消息送进来,我已看了…”
他目光有了一分寒意,静静地道:
“毕竟过岭峰的事情,也有许多不好多说的地方。”
司马元礼缄默。
自献珧真人陨落,过岭峰被诚铅献给了杨宋,大宋的人马便在过岭峰出入,先是邻谷家,后来又是陈氏…
“前些年还好些,这段日子魏王踏平洛下,迁襄入淮,北方上下离心,没有心思打也没有利益斗,竟然唯唯不敢还击,只作小打小闹的姿态。”
他目光幽幽,道:
“如今司马道友前来,看来是帝王志在纯一了。”
哪怕杨氏确有此心,司马元礼也不能代为承认,起身摆手,答道:
“道友误会了,是为了【大陵川】之事…”
“哦?”
广篌抬眉看他,答道:
“何出此言?”
司马元礼静静地道:
“郗氏曾居江淮,既同为江表望姓,【大陵川】如若有变化,怎么能少得了郗氏?陈氏根基在大陵国,中有坎水、府水之道,帝心有仁,差魏王平定洛下,岂不是真人成道根基之机缘?”
广篌沉默。
其实司马元礼说得不算错,大陵川中绝不乏坎水、府水的宝物,传闻又是可以证道之所,难得的古代之所,按理来说,此二道的紫府修士,只要有证道之心,就不可能不来。
他广篌天赋不低,难得的是生得正是时候,寿元充足,眼看着龙属证真龙、松锢水德的日子近了,到时天下风起云涌,正是龙蛇乘变之时!
这一处大陵川得到的宝物也好、传承也罢,甚至见到一二秘闻、修士证道,都有可能关系到广篌在接下来的两三百年间能不能神通圆满,甚至乘势证金!
可这位府水真人终究沉默着,不肯开口,良久冷声开口:
“成道之基只是其次,广篌有一言,想要问一问大人们。”
司马元礼看上去笑容依旧,捏着棋子的手却骤然凝固,那黑色的棋子被他擒在两指间,色彩幽暗,眼前的真人却已经开口了。
“不知老真人求道时,怨居之中,是孰人问罪?”
山中霎时一片寂然,只有冰雪落地之声。
元商证道陨落,话语并未被封锁,而是响应天地,当时耳闻之人不在少数,却无人敢问,暗暗心惊!
外人尚且如此,更何况纯一道的几位紫府真人深深怀疑元商并非证成了妖邪,心中的芥蒂自然难以抹去,这件事情,纯一道知晓,杨氏亦知晓!
杨氏重立真炁,有心要集齐当年宁国的旧臣,自然早早对纯一有谋划,却因为此事,纯一道数次对杨氏的暗示视若无睹,甚至杨氏不得不先拿下过岭峰,换了好几批人和郗氏干涉,却都没有取得任何进展。
以至于今日,司马元礼来了。
司马元礼的笑容依旧,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语,过了许久许久,这才慢慢放下手中的黑棋,答道:
“真人既然不答,想必还在斟酌,可时间紧迫,生怕错过了机缘,青忽就在过岭峰,真人考虑好了,大可以来过岭峰寻我。”
他站起身来,向两人行了一礼,化为一道春风,飘散如烟。
广篌自始至终维持着姿势,面色阴郁,似乎并不意外,身旁澈鸿双眼微闭,紧咬牙关,同样保持着沉默。
这才听见风雪之中有细微的脚步声。
白衣剑修自远而近,立在白雪之中,衣袍在风中烈烈作响,他在玉台山间站定了,望着司马元礼远去的方向。
广篌终于起身,深深一礼,低声道:
“师尊!”
此人正是扶玹。
他面色还算平静,一身气息却起伏不定,似乎不久之前抬举神通失败,动摇了些根基。
广篌阴郁的目光中终于流淌出担忧之色,想要上前来扶看他,却被这位真人摆手阻止,扶玹道:
“不碍事。”
当年元商真人陨落,这位剑修在雪中立了许久,迷茫也好,悲怆也罢,这些神色都从他的面上消失了,只留下冷冰冰的笑。
他道:
“广篌,你去一趟罢。”
广篌凝视他一瞬,道:
“晚辈以为…”
扶玹伸出手来,把他余下的话通通堵住,静静地道:
“能退让到这个地步的不是杨氏,是杨锐仪,他们容不得太多拒绝…大陵川,你只当做是一场机缘,随后的事情,我会让澈鸿处置。”
澈鸿立刻应下,广篌一听这话,面色却变了,道:
“恐不便使常儿插手。”
眼前的剑修转过身去,道:
“纯一一道,只有你修府水成神通,唯独只有你…”
他目光平静,冷冷地道:
“不习太阴。”
……
金殿彩光,少阳变化。
殿中的火焰如雾飘渺,绛袍男子端坐其中,手中掐莲花诀,盘膝静坐其中,赤雾随着他的呼吸不断徘徊,在大殿之中周旋。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见他吐出一道白练,叫大殿之中的诸火扭曲起来,青年金眸缓缓睁开,霎时叫大殿之中的诸气平稳了。
‘【殷筮离枝】,已然炼毕!’
他调和了气息,这才抬起手来,掐指一圈,暗暗点头:
‘三年…’
这道离火灵物虽然比不上李绛迁当年的那道【离泗杏果】,能被洛下世家收藏,却也是货真价实的好宝物。
‘寻常修士若是要用足这一份【殷筮离枝】,定要找了炼丹师,以种种臣佐相配,成五枚、八枚丹药,一二年一枚,方才能慢慢用尽。’
李绛迁当即吞服,虽然少了一步臣佐相配成丹的过程,在总量上差了不少,显得奢侈,可胜在通通炼化,两年就把他人近十年的路走完了!
这一枚灵物炼毕,最先体现在他身上的赫然是神通上的长进,方才修成的『顺平征』即刻稳定下来,大放异彩,得了不少好处。
‘这三年下来,足以抵寻常修士八年苦功!’
上寰阁之中的功法从来不差,任何一道放到当世都是顶级道承,这一道『顺平征』亦难修行,距离圆满还有段距离,可即便如此,李绛迁亦是颇为欣喜。
毕竟有了李周巍的话语,如今李绛迁看重的反而是神通上的提升,他把灵物纳入心府,在箓气辅助下服用,几乎能物尽其用,就已经极为惊人!
‘性命之上的得益自然不如【离泗杏果】,离火的威能比之当年上升了也不过半成有余…这是要日积月累的东西…’
他悠悠地吐了口气:
‘还有一枚【殷筮离枝】,只是重复的不甚好用,正好留给遂还求紫府…倒是还有【殷日华叶】。’
按着李绛迁判断,这道【殷日华叶】绝不逊色当年的【离泗杏果】,也是顶级的离火灵物,如若自己当下服用,再花费一些时间整理打磨,下一道神通就在眼前!
‘只是…珍贵了些。’
他人道统之中压箱底,用以迈过参紫的东西,即便李周巍事先有个交代,李绛迁亦不好一而再地服用,还是打算先提一声:
‘更何况,一旦此刻服下此药,闭关修行,必然花费更长的时间,五六年都是有可能…恐怕要错过时机…再者,算算时间,玄韬之事如今也有眉头了。’
他踏火而行,穿梭出洞府,转瞬就到了湖洲之上,一眼望见了密林,见得满山火红奇景,一副与当年截然不同的牡火气象,忍不住赞叹一声,多踏两步,穿行而下,落足山巅。
正见着白金色道衣的真人正倚靠在树下,捧着玉简,很是潇洒,另一侧的巨大丹炉下则坐着一模一样的真人,托腮不语,身前的青年道人则满面思索的望着炉火。
李绛迁含笑扫了一眼,迈步而下,轻声道:
“太叔公!”
这一声虽轻,动静却大,立刻叫那黄金丹炉不断摇晃起来,李曦明骤然睁开双眼,与此同时,那端坐在丹炉之前的白衣真人砰然炸响,化为一道深绿色的流光极速遁回,收到这真人的袖子里!
李曦明则现身丹炉之前,伸出两指来,将摇晃不休的丹炉定住。
李绛迁略有惊疑,道:
“太叔公这是…”
丹师炼丹时须时刻专注,耗费心力,的确有不能打扰的规矩,可到了紫府一级,神通在身,虽然很多时候不能移动,可除非炼制极为玄妙的大丹,否则分一念心神都是很容易的…更何况李曦明是什么人?当年在栀景山上人来人往,敕一缕火焰就能替他看守丹炉的人,何至于有这种情况?
李曦明稳住了丹火,却没有被打扰的恼怒,而是满面带笑,道:
“一个小尝试而已。”
李绛迁转眸:
“【分神异体】?”
“瞒不过你!”
李曦明摇头一笑,道:
“【分神异体】这些年得了不少滋养,我日益精进,便不再满足于最后一步温养丹药时才用【分神异体】代替,而是试一试完全由着异体来炼丹…”
他惋惜摇头:
“你不来,我也将要坚持不住了…到底还是差了一分。”
李绛迁沉吟。
这些年来,太叔公李曦明的分神异体屡立奇功,分摊了好些伤,一旦出了什么损伤,都是挪到日月同辉天地中用太阴月华与浓郁至极的灵机相配,可不是一句得了不少滋养这么简单…
‘古往今来,恐怕少有这样奢侈之人!’
也正是因此,李曦明的分神异体进步神速,别人都是道行拖着异体走,他反倒是异体拖着人走。
于是李绛迁道:
“太叔公不必挂怀,控火之术,向来是难不倒太叔公的,哪怕是异体亦不弱多少,已是解决了大麻烦。”
他稍稍一顿,低声道:
“三年时间弹指即逝,洛下…如何?”
李曦明失笑道:
“自然无恙,甚至不止无恙…”
“杨大将军这些年镇守洛下,北方根本也没有什么有效的反击,前两年把民众都迁移了,更是少了好些隐患,好不容易慈悲道派了个人来,却被提前察觉,在汝州被伏击一场,江头首也怠往关外…”
他面色古怪,道:
“我看…北方那群人至今还在提心吊胆,估算着你父亲伤势应该早好了,恐惧他在谪炁遮蔽之下的哪个角落等着,于是有点风吹草动就四处退走…一个杨锐仪已经够可怕了,加上一个魏王,有心埋伏,天下有几个人能走脱?”
“他江头首能不怕么?我看…就算给他个摩诃量力当一当,他也不敢出酂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