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的红鬃马踏着积雪，蹄声沉闷如鼓，身后跟着瓦瓦的白马，还有瓦瓦随身的几十位轻骑，铁甲铿锵，在空旷的雪地上漾开层层回音。
出南城城门时，萧明月猛地勒住缰绳，红鬃马人立而起，前蹄刨动着积雪，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
她抬眼望去，南城的城墙巍峨依旧，青灰色的砖石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城墙之上，数十根粗壮的木杆兀自挺立，杆下吊着的俘虏早已没了初时的挣扎。经过一天一夜的寒风暴雪，这些人的衣物早已被冰雪浸透，冻成了坚硬的冰壳，头发和胡须上挂满了冰碴，像是一个个冰雪雕琢的塑像。
萧明月的目光缓缓扫过，能看到有人已经气息奄奄，头颅无力地垂在胸前，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被风雪的呼啸掩盖。还有人偶尔动一下手指，那动作迟缓得如同老树抽芽，带着必死无疑的绝望。
瓦瓦也勒住了马，小脸冻得通红，看着城头上的景象，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阿姊，他们……”
萧明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知道，这寒冬腊月里，白日的阳光本就微弱，根本无法驱散骨子里的寒意，等到太阳下山，夜幕降临，刺骨的冷空气会像毒蛇一样钻进这些人的五脏六腑，用不了一个时辰，城头上便只会剩下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片刻，萧明月终是开口：“叫人把他们都放下来吧，悉数交给折兰翕侯。”
瓦瓦闻言，眼睛亮了亮，连忙点头：“好！”她随即转身吩咐身后的骑兵。
处理完此事，萧明月便与瓦瓦一同策马前行。
雪地里的马蹄印绵延不绝，身后的轻骑紧紧跟随，约莫行了三十公里，远远便看到前方有一队人马正在等候，旗帜飘扬，正是辅国侯与都尉率领的主力。
辅国侯年过半百，须发已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身披一件玄色貂裘，腰悬长剑，骑在一匹枣红色的战马上，目光锐利。他身旁的都尉是他的独子，约莫二十三四岁，身着银色铠甲英气勃发，面容与辅国侯有几分相似。看到萧明月和瓦瓦赶来，二人连忙策马迎了上来，拱手道：“左将军，公主。”
萧明月微微颔首，回礼道：“辅国侯，前方情况如何？”
话音刚落，一名斥候便策马从前方疾驰而来，翻身下马，行礼后高声禀报：“公主，鹰王率领的人马已距此不足十里，即将进入雪道，此刻正是截道的最佳时机！”
瓦瓦一听，手中的马鞭一扬，愤愤地说道：“这个鹰王，竟敢如此嚣张！待会定要抓住他，给他点厉害瞧瞧！”
辅国侯却神色凝重，缓缓说道：“公主且稍安勿躁。那鹰王于北道向来独来独往，性情乖戾，与人相交从无半分和睦可言。但先君主在世时曾有言，鹰王此人虽行事蛮横霸道，内里的心肠却并不算狠辣。他惯常摆出一副强硬姿态，可真遇上了能压得住他的厉害角色，便会露了怯意，缩手缩脚不敢上前。这些年他在西境游荡，看似张牙舞爪，气焰嚣张，可明眼人都晓得他有几斤几两，故而北道上下，无一人真正将他放在眼里。”
萧明月闻言，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剑柄上的宝石，说道：“辅国侯所言极是，但我却觉得，这或许正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这种看似鲁莽，实则懂得藏拙的人，若不是背后有恃无恐，便是城府极深，比那些强出头的莽夫更要小心应对。”
辅国侯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看向萧明月的目光多了几分认可：“左将军所言，与我不谋而合。先君主向来以诚相待鹰王，我墨州与尉州百年来各不相犯，从无龃龉。如今正值寒冬，尉州或许是粮食短缺，但若说鹰王会在墨州王刚离世，南城刚经历疫毒之乱时便贸然来犯，连一点掩饰都没有，实在有些奇怪。”
萧明月微微颔首，目光投向鹰王人马前来的方向，雪雾弥漫，隐约能看到远处扬起的雪尘。她沉吟片刻，语气坚定地说道：“不管他有何图谋，既然遇上了，便会一会便是。”
众人不再多言，整顿人马，朝着雪道方向疾驰而去。
***
不多时，鹰王的人马便出现在了雪道的另一端，远远望去，约莫有两百余人。为首的正是鹰王，他倚靠在马背上，姿态慵懒至极，仿佛不是在行军打仗，而是在草原上闲庭信步。
萧明月仔细打量着鹰王，只见他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兽皮袍，看料子像是黑熊皮，边缘处还挂着长长的兽毛，沾满了雪沫和尘土。兽皮袍的领口和袖口用狼皮镶边，胸前斜挎着一条厚厚的狐裘围巾，将大半个脸庞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凌乱的胡须。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许久未曾梳理，上面沾满了冰碴和草屑。脸庞被风雪吹得又黑又紫，像是生了冻疮，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几分桀骜和审视。
鹰王的手中还提着一个皮囊，看形状像是酒囊。他时不时地举起酒囊，往嘴里灌上几口，喉咙滚动，发出满足的喟叹。那酒囊应当是保温的，即便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依旧能看到热气从酒囊口氤氲而出，想来里面装的是热乎乎的挏马酒。
当看到萧明月等人率领的墨州兵马堵住雪道入口时，鹰王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腰身，骨骼发出“咔咔”的声响。他伸了个懒腰，像是刚睡醒一般，眼神随意地扫过眼前的人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萧明月心中一动，鹰王这般姿态，哪里像是仓皇逃窜，反倒像是早就知道他们会在此处等候，特意前来赴约一般。这愈发印证了她之前的猜测，鹰王此次前来，绝非单纯的劫掠那么简单。
很快，鹰王的人马便靠近了。他们在距离萧明月等人约莫三十步的地方停下，形成一个半圆形的阵势。
鹰王眯起眼睛，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了为首的萧明月和瓦瓦身上。当看到两人都蒙着面巾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鹰王伸出手指，指着瓦瓦，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瞧这瘦的像小羊崽似的，应当就是墨州王那病秧子小公主吧？听说前些年还在病榻上挣扎，没想到竟然还活得好好的。”说完，他又将手指转向萧明月，语气愈发轻佻，“至于你嘛，看这气度，想来就是那个克死了丈夫的汉女，萧明月。”
瓦瓦一听顿时恼怒，但她恼的不是自己受辱：“你放肆！这位是乌州左将军，萧将军！岂容你这般不敬！”
“呦呦呦，”鹰王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我瞧你瘦得一阵风就能刮倒，还是个病秧子，就别学汉子耍鞭子了。你那个阿克耶都死了，还不赶快找个男人寻求庇护？要是找不到的话，”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笑得猥琐，“来，坐我这个阿克耶腿上，我保你衣食无忧，如何？”
这番话如同利刃一般，狠狠刺中了瓦瓦。她长这么大，从未听过如此粗鄙不堪的言语，更别说这般赤裸裸的羞辱。顿时，瓦瓦的脸颊涨得通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你胡说！”
萧明月见状，策马上前一步挡在瓦瓦身前。她讥讽回道：“鹰王一把年纪，不坐镇一方安稳度日，反倒在此处拿个小女娘寻开心，算什么英雄？”顿了顿，她目光扫过鹰王麾下那些面带饥色的部众，“不过想来也是，若真有些本事手段，又怎会沦落到这冰天雪地里，连口饱饭都混不上，非要做这等劫掠旁人粮草、偷鸡摸狗的腌臜勾当？”
鹰王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冷哼一声：“怎么，萧将军这是打算将我也抓回去，挂在南城的城楼上示众？”
看来鹰王对南城的事情了如指掌，连城楼上挂俘虏的事情都知道。
鹰王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说起来，那墨州王当真是没半分天神眷顾的福分。他若是能再多撑上几日，等萧将军你率军赶来，说不定还能留得一条性命。我还听说，他病倒之后，竟是自己抹了脖子，啧啧，当真是窝囊透顶。死了便死了吧，倒也省了旁人不少的事，落得个干净利落。”
“你……你太过分了！”瓦瓦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向来不善言辞，更没和人吵过架，此刻只觉得胸口憋得难受，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身后的都尉亦是按捺不住怒火，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刃在雪光的映照下闪着寒光。他怒视着鹰王，高声道：“阿克耶，此獠太过嚣张，待我上去砍下他的头颅，为公主和先君主报仇！”
辅国侯却抬手按住了儿子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看向萧明月，眼中带着询问之意。
萧明月回以一个眼神。
两人都看出了事情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