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黛儿将最后一口汤面咽下时,柳珞秋的通讯器已收到陆司令的加密回执——没有多余字句,只有“准”字后缀的“启明”预案启动代码。晨雾散尽后的阳光穿透帆布棚,刚好落在桌角的“江”字上,像是为这趟未卜的行程烙下无声的见证。
二人没敢耽搁,柳珞秋将频谱仪中的共振数据同步至基地核心数据库,杨黛儿则联系上负责文献整理的杜未,让他提前调取所有标注“江沐月”署名的频率学典籍——既然梦境与锚石都指向晋川高原的古文明痕迹,江沐月留下的学术批注或许藏着更多线索。没人注意到,巷口那团重新聚拢的雾霭里,又多了两道极淡的影子,正随着他们的脚步向基地方向延伸。
晋川高原的风越过基地围墙时,已换作溟川基地人口中“带着槐花香的季风”。柳珞秋与杨黛儿刚踏入图书馆大门,就听见书架后传来杜未惊惶的呼喊。他们快步奔去,正撞见《厄拉文明符号集》从杜未指间簌簌碎裂的画面——那些曾被江沐月的笔迹填满的书页,此刻白得像从未被触碰过的雪。
溟川高原的季风,每到下午三点,总会准时扫过基地边角。图书馆西边的窗户半开着,旧书页那种受潮的、带着点尘土的气味,混上窗外野生槐树甜得发闷的香气,一块儿在透进来的光里慢慢打着转。杜未蹲在“古文明频率学”那排书架下面的阴影里,手里那本《厄拉文明符号集》,正从他指间开始,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碎掉。
就在半小时前,这本书的第三百二十七页,“引导者锚点”那一章,还密密麻麻都是表格和批注——江沐月那些清瘦又带着笔锋的字,把空白处填得满满的。可现在,那一页白得像从没印过字,连墨迹渗进纸纤维的痕迹都没了,平得让人心里发空。他小心地往后翻,沙沙的声音里,一页接一页的空白扎进眼睛。
“杨顾问!柳顾问!”听见脚步声,杜未猛地站起来,膝盖“砰”地撞上书架,顶上几本书晃了晃,差点掉下来。他手忙脚乱地扶稳,把手里那本书递出去,声音因为着急有点抖:“不只这一本!《互律实践录》里讲‘双频共振’的拓扑图,《基底频率史论》的第三章……全都变成白纸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一样。”柳珞秋接过书,手指抹过扉页。那里本来该有江沐月用红笔写的一句话:“频率即记忆,记忆即存在。”现在只剩下一道很浅的凹痕,好像那些字是被一块来自更高维度的橡皮,从时间和空间的经纬里,轻轻擦掉了。他没说话,拿出便携式频谱仪,把银灰色的探头贴上空白的纸面。屏幕幽幽亮起蓝光,波形跳动着:基础频率停在7.3hz——和溟川地下那些“裂隙”的脉动一个数。而就在杨黛儿不自觉地靠过来,屏住呼吸看向书脊时,波形突然晃了一下,像被看不见的手指拨了一下的弦,慢慢往下沉,落到5.3hz附近,最后稳稳停在了5.29。
共振差:0.01hz。
“看这里。”柳珞秋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精密仪器般的冷静。他将频谱仪转向杨黛儿,数据锚点后的括号内有一行小字注释:“同源频率激活阈值:Δ≤0.02hz。”他的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不是消失。是‘频率加密’。这些文本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显形——你的隐性引导频,是其中一把。”杨黛儿怔住,看向身旁书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排空白书脊,其中一本灰蓝色封皮、没有任何题名的厚册,突然浮起一丝微光。一道极淡、近乎透明的青色纹路,如冬日玻璃上的冰花,自书脊中央缓慢蔓生开来。
“碰它。”柳珞秋低声道,“别用眼睛看,用梦里‘看见’篱笆时的那种感觉。”杨黛儿闭上眼。记忆深处,梦境再次洇开:高原清冷的晨雾凝结成露,挂在粗糙的篱笆木刺上;风干的菜蔬在屋檐下投出细长的影;那个始终不肯回头的女人背影,衣衫单薄,却站成一种固执的守望……胸腔深处,那颗与江沐月同源的“频率之心”轻轻搏动,带着温热的共鸣。她将掌心缓缓覆上那本书的封面。
青色的纹路骤然明亮,不再是冰花,而是有了血脉般的生命力。它从书脊流淌到封面,再渗入内页。空白之处,墨迹自纤维深处苏醒,勾勒出纤细而古老的笔画,带着某种庄严的韵律——那不是书写,更像是“生长”。
“我认识这些字!”杜未几乎将脸贴到书页上,呼吸都屏住了,“‘涧心·篱下·锚’!‘涧心’就是溟川高原的涧心村!‘篱下’……和杨顾问的梦对上了!‘锚’就是频率锚石,古文明用来稳定时空结构的节点!”柳珞秋已调出卫星地图,将古文字坐标输入。三维地形图旋转、放大,最终定格在一处隐匿于山坳的村落边缘。一道歪斜的木质篱笆,一条蜿蜒过菜地的小溪,甚至溪边三块巨石的摆放角度……都与《符号集》中残缺的“引导者锚点”地形图,以及杨黛儿梦境的细节严丝合缝。
“这不是线索,”杨黛儿的声音很轻,指尖仍能感到书页下传来的、与她心跳同频的微弱震颤,“这是‘邀请函’。江博士……她把地图藏在了只有我能打开的书里。”就在这时,头顶的灯光毫无预兆地熄灭。并非电力中断的瞬间黑暗,而是一种被缓缓“吸食”光的暗淡,仿佛空间本身在失明。应急灯挣扎着亮起惨白的光,随即发出尖锐的“滋滋”声,光线明灭不定,将书架投成一片片晃动、獠牙般的巨影。
柳珞秋一步挡在杨黛儿身前,手中频谱仪模式切换。嗡鸣声中,蓝金色频率场自他周身展开,形成一层稀薄却稳定的淡金光晕,勉强照亮方圆数米。光晕边缘,书架的阴影被推开,却在那最深沉的暗处,勾勒出一个蹲伏的人形轮廓。
“谁?”
那身影猛然一颤,手中一个微型数据记录仪的屏幕幽光,照亮了她半张脸——惊慌,却带着得逞的紧绷。是方晴莹。她身上那件过大的白色研究员制服,在昏暗中像一抹飘忽的幽灵。
她没有回答,转身就向出口狂奔。动作仓促,肩膀狠狠撞上了一个摇摇欲坠的书架。
“哗啦——!”
数十本厚重的典籍倾泻而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纸页纷飞如受惊的鸟群,彻底堵死了狭窄的过道。空气中霉尘暴起,混着槐花香,酿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
“别追!”杨黛儿拉住欲绕过书堆的柳珞秋。她的目光落在地上一片狼藉中——一个深蓝色的证件夹。她弯腰拾起,翻开。方晴莹的证件照上,那双眼睛平静无波。旁边,权限编码下方,贴着一枚不起眼的银色标签,手写体小字:“李青权直属调研室。权限等级:影蝶。”“影蝶……”柳珞秋咀嚼着这个词,眼神冰冷。他迅速打开通讯器,给陆延舟发送加密信息,附上证件照片与刚刚解码的地图坐标:“‘影蝶’已触线,窃取锚点坐标。确认零度舱群潜在位置:溟川高原,涧心村。请求启动‘启明’预案,批准即时实地勘察。重复,时间窗口正在关闭。”杜未蹲在散落的书堆旁,本能地开始整理。当他拾起那本《互律实践录》时,手指一顿。在刚刚显形、墨迹未干的古文字“涧心·篱下·锚”下方,竟还有一行更小、更淡,仿佛书写者力竭之时的附言:
“名,枷也;弃名,方得共生。”
他愕然抬头,将书页转向微光中的两人:“这……这是什么意思?找到锚点之后,还要……放弃自己的名字?”图书馆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电流不稳定的嘶鸣,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基地巡逻队整齐划一、充满压迫感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
柳珞秋凝视着那行小字,瞳孔深处仿佛有数据流无声刷过。他想起在地下锚石核心,被狂暴频率流冲击时,那些涌入意识的碎片低语——“自愿者……放弃符号……融入织网……”当时只觉晦涩,此刻却像一块冰冷的拼图,咔嚓一声嵌入了位置。
“名字,”他缓缓开口,声音像淬过冰的金属,“是我们个体存在最核心的‘频率标签’,是独立意识的坐标。放弃名字,意味着在互律体系中,主动消解‘独占性’的边界……这是一种极致的信任,也是极致的危险。与厄拉-0追求的‘抹杀差异,强制同一’截然相反。后者是毁灭,而前者……”他看向杨黛儿,“可能是某种新生的代价。”杨黛儿接过那本书。指尖抚过“弃名”二字时,书页传来一阵高于体温的暖意,仿佛镌刻其上的不是墨,而是尚未冷却的鲜血。她想起江沐月最后留给她的眼神,那不是告别,而是托付。
“不管代价是什么,”她合上书,青色纹路在她掌心下缓缓隐去,重归空白,“江博士把钥匙给了我,把地图留给了我们。她在等着。等我们阻止李青权,等我们……找到答案。”应急灯猛地大亮,恢复了稳定的照明。暖黄的光洒满狼藉的现场,那本空白封面的书静静躺在桌上,书脊在光线下泛着最后一抹青辉,如同垂死者最后的脉搏。窗外,槐花香浓得化不开,甜腻之下,隐隐渗入高原夜风的铁锈与寒意。
柳珞秋将方晴莹的证件紧紧攥在手中,金属边缘硌着掌心。通讯器震动,陆延舟的回复简短至极:“‘启明’已亮。速往涧心。影迹已动,慎防‘镰鼬’。”镰鼬。李青权手下最迅捷、最无声的清除小组代号。
胸口的青色星脉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搏动,不再是温柔的共鸣,而是急促的鼓点,是江沐月跨越生死频率传来的、无声的呐喊。
“我们走。”柳珞秋转身,光晕收束入仪器。他的侧脸在恢复正常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也格外清晰,“赶在‘镰鼬’割断所有线索之前。赶在……我们还有名字可弃之前。”他们穿过重新安静的图书馆走廊。身后的书架如沉默的墓碑群,埋葬着无数等待被正确频率唤醒的秘密。而前方,林荫道巡逻队的脚步声规律如心跳,一声声,敲打着夜色降临前最后的宁静。
世界的重量,此刻系于一个高原村落,一道斑驳篱笆,和一个关于“名字”的残酷谜题之上。旧书与槐花的世界,正在频率的深海中,等待一场或许需要以“自我”为祭品的救赎。
溟川高原的夜,比想象中还要沉。柳珞秋开着那辆改装过的频谱探测车,眼睛时不时扫向仪表盘——上面那圈蓝金色的波纹一直绷得紧紧的。除了7.3hz的裂隙共振频率之外,还叠着一道极其尖锐的高频脉冲,就像藏在风里的刀片,悄无声息,却透着寒意。
是“镰鼬”。李青权手下那个最擅长“无声清除”的小组,果然还是追来了。
“左后方大概三公里,”杨黛儿盯着副驾前的全息雷达,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划动,青色的引导频顺着线路悄无声息地渗进系统,“有两台隐形侦查机。我试着用低频干扰他们的定位……但撑不了太久。”
她话音还没完全落下,车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撕裂声。柳珞秋往后视镜里一瞥——两道黑影几乎贴着地面掠来,所过之处,路边的野草瞬间被震成粉末,纷纷扬扬散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