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发现?”
听到这个略显敷衍的回答,伊万诺夫感到有些疑惑,再次问道。
“……有些地方确实很奇怪,但是一言难尽,我和阿梅莉给上下二楼都拍了照,等我们回来……详细和你们说吧。”
“这样嘛。”
“那,稍后见。”
“稍后见。”伊万诺夫沉声道,“整理一下各路人马收集到的情报,正好我这边也有重要的事要和你们分享。”
“等一下!伊万诺夫!”
藤原里奈终于忍不住厉声道,“在明知调查组,我们组内可能有人向外界通风报信的情况下,为什么你还要——”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为有人出卖了情报,是这样,没错吧?那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也许这正是我们的敌人希望看到的?艾希·里克曼之死引发的舆论海啸和“内鬼”疑云,已使我们站在悬崖边缘,我能感觉你这样的反应,也许是敌人希望看到的样子,此时最大的危险不是外部的凶手,而是我们内部的信任崩溃导致的调查彻底停滞:这件案子影响巨大,上级和公众施加着巨大压力,且有重要嫌疑人会因24小时限获释,当前的主要矛盾是侦破摩根索案,次要矛盾是找出内鬼,我没有时间进行耗时耗力的内部肃清,首要任务是保住我们这支团队的作战能力。”伊万诺夫沉声道,“你是检察院精挑细选的尖刀,该明白现在不是迫于压力互相质疑的时候,案情本来复杂,如果我们不能彼此信任的话,会让案件陷入空前的困境,我作为调查组的组长,我相信你,而我唯一的选择,也就是相信你们,我希望你们,也可以相信我。”
伊万诺夫的话语掷地有声,他知道内鬼可能继续活动,有可能导致更致命的行动泄露或证据被毁,如果最终那个内鬼造成了巨大损失,伊万诺夫强行信任的决定将成为其职业生涯和个人良知的沉重枷锁。
在必然有风险和必然瘫痪之间,伊万诺夫选择了前者,在错误与更糟的错误之间,他选择了代价可能较小的那一个。
“信任么?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字眼了。”藤原里奈低着头笑了笑,笑容很短,未及眼底便已消散。
她不擅长撒谎。
藤原里奈看着握着个人终端的手和正显示的通讯页面,上面已经满布汗珠,她没有立刻放下终端,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那沉重的塑料块是连接她和那番话语的唯一缆绳,车厢内很安静,只有低沉的嗡鸣和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
阿梅莉·埃洛迪·鲁从副驾驶座上投来担忧的一瞥,但没有出声。
汗珠沿着腕骨滑下,带来细微的痒意。藤原里奈盯着自己湿润的掌心。
她缓缓收紧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是熟悉的盟友,支援一丝尖锐的清明。她不能崩溃,不能在这里被愤怒和恐惧的情绪淹没,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看着废墟泪流满面的小女孩,她还有未尽之事,有必须偿还的血债,有绝不能再失去的东西,有身为检察官所必要扞卫的东西。
阿梅莉终于轻声开口:“藤原,你还好吗?伊万诺夫他……”
“他做了一个组长该做的决定。”藤原里奈打断她,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淡漠。她抽出纸巾,仔细擦干手心和终端上的汗渍,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证物处理。“在信息不完全、时间紧迫、外部压力巨大的情况下,强行维持团队运作核心是唯一选项。怀疑和审查会立刻让调查停滞。”
阿梅莉似乎松了口气:“你能理解就好,那……我们拍到的那些照片……”
“照片要交,全部上交。”藤原里奈抬起眼,目光透过车窗,投向远处城市逐渐密集的灯火,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伊万诺夫说得对,这个时候绝不能内斗,”
她第一次见到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伊万诺夫,是在相亲的场合里;伊万诺夫出身不错,可是因为性格太过粗放所以一把年龄还没结婚,是去死去死团里的资深成员,他的关系网帮他物色合适的对象,沉默文静的藤原里奈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在给伊万诺夫介绍相亲对象的时候媒婆非常殷勤地说人家是超级漂亮的亚裔美女,学历又高性格也好,事业有成,文质彬彬的还一身书卷气,可遇不可求。
伊万诺夫说要真是这么好的姑娘,早就被人抱走了哪还轮得到我中年男人;要知道品行端正的女孩就像熠熠生辉的宝石,不是只有他伊万诺夫长了眼睛。
其实论门当户对,草根出身的藤原里奈和伊万诺夫扯关系属于登月碰瓷,不过不影响伊万诺夫的家长想要快点把儿子嫁出去的心情,对藤原里奈格外重视,考虑到她的原生国籍,相亲宴设在城郊一家颇有名气的怀石料理亭,环境清幽,私密性极好。
藤原里奈是被上司夫人半劝半拉来的,当时没想到她是伊万诺夫的母亲,她发觉对方言辞恳切,只说“见见世面,多认识些朋友也好”,话里话外却透着撮合的意思,她本欲推辞,但念及夫人平日照拂,又想到自己孑然一身,而哥哥希望她能获得幸福,便应承下来,权当完成社交任务。
那天她到得早,被引至一间名为枫亭的和室,纸门半开,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枯山水庭院,白石为砂,勾勒出涟漪纹路,几块青苔斑驳的石头静卧其间,颇具禅意,里奈跪坐在榻榻米上,背脊挺直,双手规整地置于膝头,目光落在庭院里,思绪却有些飘远。她今日穿了一身浅藕荷色的衣服,花纹是若隐若现的流水纹,配了珍珠耳环,妆容清淡得体,是绝不会出错的淑女模样,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疏离与审视,如同覆在温婉表象下的一层薄冰。
伊万诺夫几乎是踩点到的。
门被大力拉开的声音惊动了里奈,她转过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几乎挡住了廊道的光线。
他穿着裁剪合体的深色西装,但领带打得有些歪斜,脸上带着匆匆赶路的微红,头发似乎被风吹得有些乱,他的体格健壮,面容粗犷,浓眉下灰色的眼睛锐利有神,扫视室内时带着职业性的、快速评估的意味,与这间和室的静谧典雅格格不入。
“抱歉久等了,路上有点堵。”
他的声音果然如媒人所言,低沉粗犷,像砂纸磨过木头。
他不太习惯跪坐。
动作有些笨拙地在她对面坐下,震得矮几上的茶杯轻轻一响。
“没关系,伊万诺夫先生,我也刚到不久。”里奈微微颔首,语气是恰到好处的礼貌平淡,她发觉伊万诺夫似乎刻意维持严肃冷漠的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介绍人,他的母亲,那位热情洋溢的夫人,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烘托气氛,将双方的家世背景、工作成就又简略而夸张地复述了一遍,伊万诺夫听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目光落在里奈脸上,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
里奈则维持着标准的微笑,眼观鼻,鼻观心,只在必要时应和一两声。
寒暄过后,料理开始一道道呈上。先付、向付、烤物、煮物……食材精良,摆盘如画,他母亲努力寻找着话题,从最近的气候谈到时政新闻,再试图将话题引向个人兴趣,伊万诺夫的回答直接而简短,常常是“还行”、“不太了解”、“工作忙,没时间”。他吃东西很快,但并非粗鲁,只是效率极高,仿佛在完成一项进食任务,对盘中艺术般的造型并无多少欣赏之意。
轮到里奈说话时,她的话也不多,回答得体但缺乏延伸,当被问及业余爱好,她想了想,说:“看看书,偶尔听听古典乐。” 伊万诺夫“哦”了一声,接了一句:“挺好,静心,”便没了下文。空气一度有些凝滞,只有餐具之间轻微的碰撞声。
里奈还是愿意寻找姻缘的,暗中观察着他,他拿筷子的手势很稳,切割食物时手腕有力,指甲修剪干净但边缘有些粗糙,虎口有隐约的茧子,或许是常年握枪或某种工具留下的,他的坐姿虽然不适应,但腰背始终挺直,是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体态。他的眼神在偶尔扫向她时,并非男女间的打量,更像是在观察一个……对象?
一个需要评估的个体。
这让她想起警校教官审视学员的眼神。
同样,伊万诺夫也在评估她。
漂亮的亚裔面孔,无可挑剔的礼仪,但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她的眼神过于清明,甚至有些冷,看向他时没有寻常女性初次见面的羞涩或好奇,只有一种平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分析”的目光。他见过各色人等,直觉告诉他,这女人绝不简单,也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文静书卷,媒人说她性格也好,他看未必,至少不是那种容易亲近、愿意依附他人的“好”。
她像一口深潭,表面平静,底下或许藏着激流或寒冰。这样的女人,怎么会需要相亲?他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
“藤原检察官在工作上一定很出色吧?”伊万诺夫尝试将话题转向相对安全的领域。
“分内之事。”
里奈回答得滴水不漏,“伊万诺夫组长破过很多大案,令人敬佩。”
“都是团队协作,运气也占一部分。”
他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工作上的荣耀,“压力也大,经常没日没夜,家里难免顾不上。”这话带着一点试探,也有一丝自嘲式的坦白。
里奈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微微点头:“可以理解。职责所在。”
她的回应依旧平淡,没有表达同情,也没有流露出对“顾不上家”的潜在伴侣的担忧或嫌弃,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见对方,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
介绍人脸上的笑容开始有些僵硬,试图插科打诨,效果甚微。
介绍人的目标是让他们干柴烈火地立刻搅到一起,搅它个天昏地暗,最好给自己搅个孙子出来,最终,他们二人在相亲宴上四目相对许久,也没能在众人满怀期待的眼神里擦出爱情的小火花,寒暄也不顺,越说越感觉彼此都不是自己世界里的人,干脆以食为天,藤原里奈趁此机会,把没机会吃的山珍海味炫了个够,最后他们在这场差强人意的相亲里唯一达成的共识——就是在各路亲戚和朋友的议论纷纷中埋头干饭。
相亲宴之后,介绍人还不死心,竭力促成他们“至少一起看场电影,年轻人多接触接触嘛”。或许是出于礼貌,或许是想彻底断了介绍人后续的念想,两人都没有激烈反对,于是便有了后续的电影院之行,正好当时有爱情电影上映,介绍人喜不自胜,心想天助我也,天时地利弥补人和!
上映的是一部备受推崇的爱情文艺片,讲述一对男女跨越重重阻碍终成眷属的故事,画面唯美,配乐煽情。电影院昏暗的光线下,伊万诺夫高大的身躯陷在座椅里,显得有些局促。开演不到二十分钟,里奈就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不耐。
影片放到男女主角因误会而痛苦分离,雨中哭泣长镜头长达数分钟时,伊万诺夫烦不胜烦,几不可闻啧了一声地调整了坐姿,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直接找对方问清楚不就完了?兜这么大圈子。”里奈闻言,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没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当男主角为了挽回爱情做出一个在伊万诺夫看来极其冲动且不计后果的决定时,他忍不住又低声咕哝:“证据呢?预案呢?这人做事不过脑子的?”
这次,里奈侧过头,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看了他一眼。伊万诺夫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扰了她,略显尴尬地抿了抿嘴,正襟危坐,努力将注意力放回银幕。
这次,里奈侧过头,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看了他一眼。伊万诺夫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扰了她,略显尴尬地抿了抿嘴,正襟危坐,努力将注意力放回银幕。
藤原里奈,始终安静地看着。她并非不被打动,那些关于爱与失去的主题,总能轻易触动她心底最深的伤痕。
但她的感动是寂静内敛的,甚至带着一丝剖析般的冷静,她会注意演员微表情的层次,会思考某个情节转折的心理依据是否充分,会下意识地将剧中人的行为与她接触过的真实案例进行比较。
眼泪?
那早已是奢侈且无用的东西。
电影散场,灯光大亮。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放映厅,气氛比用餐时更加微妙。
“电影……还行吧?”伊万诺夫没话找话,语气干巴巴的。
“摄影和配乐很出色。”
里奈给出了一个非常专业角度的评价,避开了对剧情和情感的直接评判。
伊万诺夫点点头,也不知是赞同还是仅仅表示听到了,他们并肩走向影院出口,一时无言,外界的喧嚣扑面而来。
在经过大厅时,旁边一个售卖零食饮料的柜台前发生了小小的争执,一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哭闹不休的孩子,不小心将热饮洒在了一位衣着考究的男士身上,男士顿时勃然大怒,高声斥责,言语激烈,吓得孩子大哭,母亲连连道歉,手足无措。
围观者渐多,指指点点。
伊万诺夫脚步一顿,他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迅速扫视了一下现场环境、争执双方的状态以及周围人群。
几乎在同一时间,藤原里奈也停下了脚步。她的目光快速掠过愤怒的男士、惊慌的母亲、哭泣的孩子,以及几个掏出手机似乎想拍摄的旁观者。
两人交换了极其短暂的眼神。没有言语,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伊万诺夫大步上前,他的体型和沉稳的气场自带威严,瞬间吸引了双方的注意。“先生,冷静点,孩子不是故意的,这位女士也一直在道歉,衣服清理或赔偿的问题,可以心平气和地谈,在这里大声争吵,吓到孩子,也解决不了问题。”
他的话语很直接,由于职业,伊万诺夫说话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位男士被他所慑,又见对方言之有理,脸上的怒色稍敛,但依旧悻悻,同时伊万诺夫侧身,不经意间挡住了几个过于靠近的拍摄镜头,形成一个相对隔离的空间。
这时,藤原里奈走到了那位母亲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递过去一包纸巾,声音柔和清晰地问道:“先别急,孩子有没有被烫到?需要先检查一下。”
她蹲下身,视线与抽噎的孩子齐平,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孩子,没有急于安慰,而是先进行客观观察,“手手给阿姨看看,好吗?” 她引导孩子伸出手,快速而专业地检查了一下,确认只是溅到少许,并无大碍。然后,她才对母亲低声说:
“没事,皮肤没红。您先安抚孩子,赔偿问题这位先生会帮忙沟通。”
围观人群散去。
伊万诺夫和藤原里奈重新汇合,继续向出口走去,经过这番,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完全是尴尬,似乎多了点别的什么。
“处理得不错。”
伊万诺夫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您也是,控制场面很果断。”里奈回应,同样言简意赅。
从电影院出来之后,他们没有再就电影内容或相亲话题进行任何交流。
直到在地铁站口分别时,伊万诺夫才略显尴尬地说:“今天麻烦你了,藤原小姐,恐怕我的表现不符合你的心意吧。”
“人没有必要为了迎合他人而去表现,不过,我也谢谢您的时间,伊万诺夫先生。”里奈微微鞠躬。
两人转身,汇入不同方向的人流。第一次见面,或者说,第一次“合作”,如果那场小小的纠纷调解能算合作的话,就这样结束了,没有火花,没有期待,甚至没有留下私人联系方式,在彼此心中,对方更像是一个在特定情境下观察到的、具备某些特质的同行或专业人士,而非潜在的伴侣。
她没想到会和伊万诺夫因为这起案件,再次联系到一起。
所以说,信任。
“如果伊万诺夫组长都不值得我们信任的话,那整个调查组恐怕全是有心之人派来的间谍了,调查也没什么意义。”
藤原里奈把心里想到的所有的关联之处迅速编辑成文件,发送到了伊万诺夫的个人终端上,“在他眼里我何尝不是有可能是叛徒的人,而他选择相信我,那么同样的,我也愿意以同样的信任,回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