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又一次在卯时初刻准时醒来。
窗外的天色仍是青灰的,蘅芜苑里静得只听见穿堂风掠过竹叶的簌簌声。她不需要丫鬟唤,便已自行坐起,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这一室尚未散尽的夜色。
“姑娘今儿怎么又自己起了?”莺儿揉着眼睛从外间进来,手里捧着温水与巾帕。
宝钗淡淡一笑:“睡足了,便醒了。”
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前夜几时入睡,次日总是同一时刻醒来。薛家的女儿,不能有一丝懈怠。她接过莺儿递来的温茶,轻轻漱了口,又用浸湿的巾帕仔细擦拭面颊。水温恰到好处,不冷不热,如同她给人的感觉,永远温润得体。
梳妆时,莺儿打开妆奁,问道:“姑娘今日戴哪支簪子?”
宝钗的目光掠过那些金簪玉钗,最后停在一支素银簪子上:“就它吧。”
莺儿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为她簪上了那支最简单的发簪。镜中的少女,乌发如云,面容丰润,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投石无声。
“姑娘天生丽质,戴什么都好看。”莺儿轻声赞道。
宝钗不置可否,只起身理了理衣襟:“去给母亲请安吧。”
走出房门,初秋的晨风已带着几分寒意。蘅芜苑内陈设简朴,全无薛家大小姐应有的奢华。青纱帐幔,素色瓷瓶,桌上只摆着一部佛经,几本诗集,还有她未做完的针线。贾母曾笑她这里“太素净”,她只答:“偶尔住住,不必太过铺张。”
行至母亲房中,薛姨妈刚醒,见她来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我的儿,总这么早。”
“习惯了。”宝钗上前替母亲整理床铺,又亲自试了试早饭的温度,方才递到母亲手中。一举一动,无不妥帖周到。
薛姨妈望着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这女儿自小懂事,从不让人操心,可这份过分的懂事,反倒让她心疼。
“昨日你姨妈过来,说起宫里放出一批老宫女,各府都在打点关系,想送女儿参选。咱们家也该走动走动了...”薛姨妈试探着说道。
宝钗手中的动作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
“你哥哥不成器,咱们薛家如今就指望你了。”薛姨妈叹了口气,“若你能选上,家里...”
“女儿明白。”宝钗打断母亲,声音依然温和,“女儿会尽力的。”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将开未开的菊花上,眼神平静无波。参选才人,光耀门楣——这是她自小便知道的使命,如同哥哥薛蟠必须继承家业一样理所当然。只是薛家的家业已大不如前,哥哥又是个不成器的,这份重担,便落在了她的肩上。
从母亲处出来,宝钗照例去给王夫人请安。路过潇湘馆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林姑娘又病了?”她问门口的婆子。
“可不是嘛,昨儿夜里着了凉,今早便起不来了。”
宝钗略一沉吟,转身对莺儿道:“去把我那瓶枇杷膏拿来,再带些冰糖燕窝。”
走进潇湘馆,药香扑鼻。黛玉半倚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更显得那双眼睛大而幽深。见宝钗进来,她勉强撑起身子:“宝姐姐怎么来了?”
“听说你不好,来看看。”宝钗在榻边坐下,自然地伸手探了探黛玉的额头,“有些发热。可请大夫看了?”
紫鹃在一旁回道:“已经请了,说是风寒入体,要吃几剂药发散发散。”
宝钗点头,从莺儿手中接过枇杷膏:“这个润肺最好,你咳嗽时含一匙,会舒服些。”又指着燕窝道,“平日熬粥时放些,最是养人。”
黛玉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轻声道:“总劳宝姐姐费心。”
“自家姐妹,何必客气。”宝钗微笑,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好生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走出潇湘馆,莺儿小声道:“林姑娘身子也太弱了些,一年倒有半年病着。”
宝钗没有接话,只默默走着。她何尝不知黛玉的病,一半是天生体弱,一半是心病。寄人篱下,敏感多思,如何能不病?而她自己,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
行至王夫人处,正遇上宝玉也在。他今日穿一件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
见宝钗进来,宝玉眼睛一亮:“宝姐姐来得正好!我刚得了两盆白海棠,开得正好,想着给姐妹们送去。这一盆给宝姐姐,一盆给林妹妹。”
宝钗细细看了那海棠,花瓣洁白如雪,娇嫩欲滴,确是上品。
“果然是好花。”她微笑道,“只是林妹妹正病着,房中不宜摆花,免得冲了药性。不如先放在她外间,等她好些再搬进去。”
宝玉恍然大悟:“还是宝姐姐想得周到!”
王夫人看着宝钗,眼中满是赞许:“宝丫头总是这般细心。”
宝钗垂眸,接过那盆海棠:“多谢宝兄弟想着。”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花瓣,冰凉柔软。这样娇贵的花,需得细心呵护,稍有不慎便会凋零。而她,从来不是花,她是滋养花的泥土,是支撑花的枝干。
从王夫人处告辞,宝钗径直回到蘅芜苑。她命人将海棠放在窗下,自己则坐在案前,开始抄写佛经。这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课,无论多忙,总要抽出一个时辰静心抄写。
“姑娘,该吃药了。”莺儿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进来。
宝钗抬头,看了眼那碗药,没有说话。
“这是周瑞家的一早送来的,说是宫里太医新配的方子,对姑娘的病有益。”莺儿轻声补充道。
宝钗放下笔,接过药碗。药汁温热,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她自幼患有“热毒”,需常年服用冷香丸调理。那药丸制作极为繁琐,要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于次年春分日晒干,又要雨水日的雨、白露日的露、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各十二钱,调匀和药,再加蜂蜜、白糖,制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内,埋在梨花树下。发病时取一丸,用黄柏煎汤送下。
她端起碗,一口气将药喝完,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莺儿忙递上清水给她漱口,又拈了一颗蜜饯:“姑娘吃颗蜜枣压压苦。”
宝钗轻轻推开:“不必了。”
苦味在口中蔓延,她却已习惯。这热毒,太医说是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需用冷香丸压制。可有时她想,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能根治热毒的方子,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那些不该有的念想,都需要靠这冰冷的药丸来镇住。
午后,探春派人来请,说是起了诗社,请宝钗务必参加。
宝钗本不喜这些风花雪月,但想到这是姐妹间的情谊,还是整理衣装去了秋爽斋。
众人正在讨论诗社名称,见宝钗来了,纷纷让她拿主意。
宝钗笑道:“我虽不擅诗词,却觉得‘海棠社’甚好,恰应了今日宝兄弟送的海棠。”
众人都道妥当。于是定下每月初二、十六两日开社,今日便以白海棠为题作诗。
黛玉已好了些,也来了,正与宝玉低声说笑。见宝钗进来,她抬头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几分难以察觉的疏离。
宝钗不以为意,自去探春身边坐下。
众人抽签限韵,宝钗抽到“门”字韵,需作一首七律。她略一思索,便提笔写道: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诗成,众人传阅,无不称赞。
探春拍手道:“宝姐姐这首诗,端庄厚重,果然与众不同!”
李纨也点头:“‘淡极始知花更艳’,这句最好,既合海棠之态,又合宝丫头之品。”
宝玉本在欣赏黛玉的诗,听众人夸赞宝钗,也凑过来看,读罢不禁赞叹:“宝姐姐这诗,果然有身份!”
宝钗微微一笑:“过奖了,不过是凑个趣罢了。”
她抬眼看向黛玉,见她正低头修改诗句,侧影单薄如纸,心中不由一动。这个表妹,才情绝世,却也敏感多愁,如同一株绛珠仙草,需得用心呵护。而自己,永远是那个照顾他人的人。
诗社散后,宝钗回到蘅芜苑,却见薛姨妈已在房中等候。
“妈怎么来了?”她快步上前。
薛姨妈面色凝重,屏退左右,低声道:“方才你姨妈来说,参选的事怕是不成了。宫里传来消息,这一批只选三人,已有定数。”
宝钗手中的帕子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既然如此,也是天意。”
薛姨妈叹了口气:“你父亲去得早,你哥哥又不争气,本想你能选上,也好帮衬家里...如今这条路断了,咱们得另做打算。”
宝钗不语,只静静听着。
“你姨妈的意思...贾府这边...”薛姨妈欲言又止。
宝钗抬眸:“妈是说宝兄弟?”
薛姨妈点头:“你姨妈一直喜欢你,老太太也看重你。若是...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宝钗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红麝串。那是前日王夫人所赠,说是宫里赏下来的,她明白其中的意味。
“宝兄弟心里只有林妹妹。”她轻声道。
“这个不妨事。”薛姨妈压低声音,“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得他自己做主?再说,林丫头那身子...怕是难当重任。”
宝钗沉默片刻,方道:“女儿但凭母亲做主。”
薛姨妈松了口气,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懂事。你放心,贾府这样的门第,你姨妈又疼你,断不会委屈了你。”
母亲离去后,宝钗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秋风渐起,吹动她素色的衣裙,猎猎作响。她抬头望天,只见一行南飞的大雁掠过苍穹,声声哀鸣,渐行渐远。
次日,王夫人请宝钗过去帮忙核对府中的账目。宝钗心知这是有意培养她理家的能力,便更加用心。
正忙着,宝玉突然闯了进来,满面焦急:“母亲,可曾见过我的通灵玉?”
王夫人皱眉:“又乱放东西!什么时候丢的?”
“就刚才,换衣服时还在的...”宝玉急得团团转,“那是我的命根子,丢了可了不得!”
宝钗放下账本,温声道:“宝兄弟别急,仔细想想最后见它是在何时?换衣服时交给哪个丫头了?”
宝玉经她提醒,猛然想起:“是了!是麝月收着的,我竟忘了!”说罢匆匆离去。
王夫人摇头叹息:“这孩子,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
宝钗微笑道:“宝兄弟率真可爱,正是他的好处。”
王夫人看着她,眼中满是欣慰:“若他有你一半稳重,我也就放心了。”
宝钗垂眸不语,继续核对账目。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仿佛她人生的经纬,一丝一缕,早已织就好命运的图案。
晚间回到蘅芜苑,宝钗觉得有些头晕,知是旧疾又要发作,便命莺儿取来冷香丸。
服下药后,她靠在榻上小憩。朦胧中,仿佛回到儿时的金陵。那时父亲尚在,常抱着她读书认字,夸她聪慧过人。哥哥虽然顽劣,却也会偷偷带她上街买糖人。母亲总是笑着,眼角还没有这么多皱纹。
“姑娘,姑娘?”莺儿的声音将她唤醒,“该用晚饭了。”
宝钗睁开眼,梦境如潮水般退去。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蘅芜苑内烛火摇曳,映出一室清冷。
“不饿,先放着吧。”她轻声道。
莺儿担忧地看着她:“姑娘脸色不好,可是不舒服?”
宝钗摇头:“无妨,歇会儿就好。”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执笔。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字体工整秀丽,如同她的人,无可挑剔。
莺儿赞道:“姑娘的字越发好了。”
宝钗凝视着那两行字,久久不语。人人都说这是她的野心,却不知这“青云”并非高处,而是自由。然而这世间,哪有真正的自由?黛玉为情所困,宝玉为俗所累,她则为家所缚,各有各的牢笼。
几日后,贾母在园中设宴,请众姐妹赏菊。宝钗本不想去,但碍于情面,还是稍作打扮前往。
宴上,黛玉与宝玉不知为何又闹了别扭,两人谁也不理谁。贾母见状,便命宝钗坐在宝玉身边,黛玉在对面。
宝玉闷闷不乐,只顾低头喝酒。宝钗轻声劝道:“酒多伤身,宝兄弟少饮些。”
宝玉抬头看她,忽然问道:“宝姐姐,你说人为什么要有金玉之论?”
宝钗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分毫:“不过是世人附会之说,何必当真。”
宝玉叹道:“若是人人都像宝姐姐这般想,这世间该少多少烦恼!”
对面的黛玉听见,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宝钗只觉得一阵无力。她明知宝玉心中只有黛玉,却还要在这出戏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家族的责任,母亲的期望,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宴席过半,王熙凤提议行令,轮到宝钗时,她抽到一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签。
众人哄笑:“果然配宝姑娘!”
宝钗勉强笑笑,饮了罚酒。酒入愁肠,化作一片冰凉。
无情?她并非无情,只是不敢有情。黛玉可以为爱焚稿,泪尽而逝;她却必须活着,承担起该承担的一切。
宴散后,宝钗独自回蘅芜苑。路过沁芳桥时,见一人凭栏而立,身影单薄,正是黛玉。
“林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宝钗上前问道。
黛玉回头,眼中泪光点点:“宝姐姐,你说这世间,情为何物?”
宝钗默然,许久方道:“情之一字,最是难解。有人为情生,有人为情死,有人为情困守一生。”
黛玉凝视着她:“那宝姐姐呢?”
宝钗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轻声道:“我么...只怕是无情之人罢。”
黛玉摇头:“宝姐姐不是无情,是太清醒。清醒得让人心疼。”
一句话,竟让宝钗险些落下泪来。她急忙别过脸,强自镇定:“夜深露重,林妹妹早些回去歇息吧。”
扶着黛玉回潇湘馆后,宝钗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起冷冷清辉。她想起小时候读过的《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比如自由,比如真心。
回到蘅芜苑,薛姨妈正在等她,面色焦急:“宫里传来消息,你舅舅病重,我要即刻回去一趟。你在府中好生待着,万事小心。”
宝钗点头:“妈放心,女儿晓得。”
送走母亲,宝钗只觉得浑身乏力,知是热毒又发,便命莺儿取药。
莺儿捧来药碗,眼中含泪:“姑娘这病,何时才能好全...”
宝钗接过药碗,看着其中晃动的褐色液体,忽然想起小时候不肯吃药,父亲便许诺,吃完药给她买糖人。如今父亲不在了,再苦的药,也只能自己咽下。
她端起碗,一饮而尽。药汁苦涩,她却尝不出滋味,只觉得一股冰凉从喉间直坠心底。
“姑娘,吃颗蜜枣吧。”莺儿再次递上蜜饯。
这次,宝钗没有拒绝。她接过蜜枣,放入口中,甜味在舌尖蔓延,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苦。
“莺儿,你去歇着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莺儿退下后,宝钗走到窗前。月色正好,那盆白海棠在月光下静静开放,花瓣上露珠晶莹,仿佛泪滴。
她伸手轻触花瓣,冰凉柔软。这一刻,她忽然无比羡慕黛玉——至少她能痛痛快快地哭,能毫无保留地爱,能随心所欲地活。而自己,连落泪都是一种奢侈。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轻声念着自己写下的诗句,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这风,是薛家的风,是贾府的风,是命运的风;这青云,不是她想要的天空,却是她必须去的地方。
夜深了,蘅芜苑内烛火已熄,只有月光透过窗棂,照见一个端坐的身影。宝钗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知道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而她,依然要做那个端庄得体、无可挑剔的薛宝钗。
苦药已咽下,微笑已备好,这一生的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窗外,秋风又起,吹落一院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