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的风,裹着碎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梨花把最后一捆稻草搬进仓房,转身时,看见西墙根的日头已经斜得厉害,像枚烧红的铜钱,坠在姑射山的脊梁上。她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那是狗剩去年给她缝的,针脚有点歪,却格外暖和。
“梨花姐,狗剩哥咋样了?”春燕挎着竹篮从坡下上来,篮子里是刚熬好的小米粥,冒着白气,“我娘说,这粥得熬得稠点,养人。”
梨花接过篮子,指尖触到竹篮的冰凉,心里也是一凉。狗剩从县城回来后,就没下过炕,起初还能喝口粥,这两天连水都咽不下了,嘴唇干得裂了缝,像久旱的田。“还是老样子,”她声音低哑,“夜里总说胡话,喊着要去看秧苗。”
两人踩着薄雪往家走,脚印在雪地上踩出两行浅坑。院门口的老槐树落光了叶子,枝桠光秃秃地指着天,像双要抓什么的手。梨花推开虚掩的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下接一下,像破风箱在扯。
“回来了?”狗剩的声音从炕上飘过来,气若游丝。他侧躺着,脸朝着门口,看见梨花,眼里勉强挤出点光,“今天……天好吗?”
“好,出太阳了,”梨花放下粥碗,坐在炕沿上给他擦脸,毛巾刚碰到他脸颊,就被他抓住了手。他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节却攥得死紧,像怕她跑了。
“梨花,”他喘着气,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我梦见……咱的水稻……熟了……金黄金黄的……”
“嗯,”梨花点头,喉咙像堵了团棉花,“等你好了,咱就去割,割一大仓。”
他笑了笑,笑得咳起来,脸涨得通红。春燕赶紧递过水杯,他却摆摆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颤巍巍地塞给梨花:“这个……你拿着。”
布包是用他的旧汗巾包的,里面是那本育秧手册,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钱,加起来不到十块。手册的最后一页,夹着片干枯的槐花瓣——是去年春天,他从她发间摘下的。
“这钱……给你买件新棉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别总穿旧的……冷……”
梨花捏着布包,指尖被那几张纸币硌得生疼。她想说“我不冷”,却看见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油灯快耗尽了油。春燕在旁边偷偷抹泪,转身说要去叫二哥,脚步却迟迟没动。
那天傍晚,狗剩的呼吸渐渐匀了。梨花坐在炕边,给他梳头发——他的头发早就没了往日的黑亮,变得花白稀疏。她想起刚嫁过来时,他总爱用木梳给她梳头,说她的头发像“河里的水草,滑溜溜的”。
“狗剩,”她轻声说,“你还记得不?那年你给我编草帽,编坏了三个,才编出个像样的。”
他没应,只是眼皮轻轻颤了颤。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把窗纸映得发白。梨花继续说,说他们第一次在槐树下见面,说他偷偷给她买绿豆糕,说插秧时他总故意把秧苗插歪,逗她追着打……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手指缩了缩。
后半夜,雪停了。狗剩忽然睁开眼,清明得很,像回光返照。他看着梨花,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缓缓闭上了眼。那只攥着她的手,松了。
梨花没哭,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天亮。她给狗剩换上了他最好的蓝布褂子,那是去年秋收时她给做的,还没怎么穿。她把那片槐花瓣放进他贴身的衣兜,又把育秧手册摆在他手边——他总说,这本书记载着“好日子的根”。
二哥和大哥赶来时,看见梨花坐在炕边,眼神空得像口枯井。大哥想劝,却被二哥拉住了。他们默默地开始张罗后事,去公社买薄棺,去通知亲戚,春燕则蹲在灶房,给梨花煮了碗鸡蛋羹,热了一遍又一遍,她也没动。
出殡那天,天阴得厉害,没下雪,风却刀子似的刮。送葬的人不多,除了自家人,只有二柱子两口子、春燕,还有王老师。棺材很薄,四个人抬着,轻飘飘的,像里面装的不是个人,是堆旧棉絮。
梨花穿着一身黑布孝衣,手里拄着根哭丧棒,一步一步跟着棺材往坟地走。坟地在村后的山坡上,离他们的稻田不远,站在那里,能看见成片的稻茬在风里抖。
下葬时,王老师念了段悼词,说狗剩是“勤劳本分的好社员”。梨花没听进去,只是盯着那抔黄土一点点盖住棺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空得发疼。她忽然想起狗剩说过,人死了,就变成地里的土,能接着养庄稼。
“狗剩,”她蹲在坟前,把那顶他编的草帽放在坟头,草帽上的蝴蝶翅膀被风吹得晃,“以后……我替你看稻子。”
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子,迷了她的眼。她没擦,任由眼泪往下淌,滴在坟前的冻土上,洇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春燕走过来,想扶她起来,却被她推开了。
“让我再陪陪他。”她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众人都走了,山坡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坟头上,像要和那抔黄土融在一起。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一缕一缕的,混着柴火的味道,那是她以前最喜欢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可现在,家空了。
不知坐了多久,天彻底黑了。梨花站起身,腿麻得差点摔倒。她最后看了眼坟头,草帽上落了层薄雪,像戴了顶白帽子。“我走了,”她轻声说,“明天再来看你。”
往回走的路,黑得像墨。她没点灯,就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路过自家的稻田时,她停了停。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地里的稻茬,齐刷刷的,像一片沉默的兵。她想起去年秋天,狗剩在这里教她辨认稻穗饱满度,他的手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掌心带着温度。
回到家,屋里冷得像冰窖。她没生火,径直走到炕边坐下。炕还是热的,那是狗剩躺了几个月的地方,带着他的气息。她摸了摸炕席,上面似乎还留着他的体温。
桌上的油灯还亮着,旁边放着那本育秧手册。梨花拿起来,翻到最后一页,那片槐花瓣不知何时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手指触到冰凉的地面,忽然再也忍不住,趴在炕上哭出声。
不是嚎啕,是那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肉。她哭狗剩走得太早,哭自己命苦,哭那些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日子——他说要给她盖间带玻璃窗的新房,说要教她开拖拉机,说等水稻丰收了,就带她去县城拍张合照……
哭着哭着,天就亮了。窗纸泛白时,梨花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看见炕对面的墙上,还贴着他们结婚时的红喜字,被烟熏得发黑,却依旧红得刺眼。
她站起身,走到灶台边,开始生火。火石“咔嚓”响了半天,才溅出点火星。她添了把柴,看着火苗一点点窜起来,映得脸发烫。锅里的水渐渐热了,她舀了瓢水,想洗脸,却在看见水盆里自己的倒影时,愣住了——那个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的女人,是她吗?
那个曾经在稻田间唱歌、在槐树下笑的梨花,好像随着狗剩的离去,也被埋进了那抔黄土里。
早饭是玉米糊糊,她没什么胃口,却还是逼着自己吃了半碗。她知道,她得活着。不光为了自己,也为了狗剩——他那么盼着她好。
收拾碗筷时,她发现灶台上还放着昨天春燕送来的鸡蛋羹,已经凉透了。她把碗洗干净,放回碗柜,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雪被扫到墙角,堆成个小小的山,阳光照在上面,闪着光。
扫到院门口时,她看见春燕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个布包。“妹子,”春燕的声音很轻,“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刚蒸的馒头。”
梨花接过布包,指尖碰到春燕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手有多凉。“谢谢你,春燕。”
“谢啥,”春燕红着眼圈,“以后……有啥难处,就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梨花点点头,没说话。春燕走后,她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山坡。狗剩的坟就在那里,被白雪盖着,像个小小的丘。她忽然想起他编的草帽,不知道会不会被风吹走。
“我得去看看。”她对自己说。
她转身回屋,找了件更厚的棉袄穿上,又戴上那顶狗剩编的草帽——蝴蝶翅膀虽然歪了,却能挡风。走出门时,阳光正好,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通往坟地的路,她走得很慢,却很稳。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她知道,往后的路,得她自己走了。没有狗剩的笑声,没有他的搀扶,只有风,只有雪,只有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快到坟地时,她看见坟头上的草帽还在,只是被风吹得歪到了一边。她走过去,把草帽扶好,轻轻拍掉上面的雪。
“狗剩,”她蹲下来,像往常那样,跟他说田里的事,说村里的事,“今天太阳好,雪化了点,地该松了。二哥说,开春要种点油菜,我觉得行,能给地里增点肥……”
风吹过,稻茬发出“沙沙”的响,像他在应。梨花笑了笑,眼角的泪却又掉了下来,落在坟前的雪上,很快就冻成了冰。
这泪,是苦的,是涩的,却带着点韧性。像寒冬里埋在地下的种子,熬过了最冷的夜,总会等来春天。只是这春天,再也没有那个陪她看稻浪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