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宿,吴小姐几乎是沾床就睡着了。
那块连狗都怕的金锭,被她用布裹了又裹,放在床边的矮凳上。
她没力气再为它担心,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脑袋刚挨着枕头,意识就沉进黑暗。
吴小姐能直接去睡,索命却不能。
一夜没睡的他现在又被葵青安排在吴小姐门口守门。
他坐在二楼走道齐腰高的栏板墙上。
这个位置选得刁。
背靠木柱,右侧是吴小姐的房门,左侧是通往楼下的楼梯。
目光平视出去,正好能将楼前的开阔地、远处的山脊线尽收眼底。
有人想悄无声息地摸上来,除非从天上飞。
晨光正从东边山坳里一点一点爬出来,先是给云层镶上金边,然后金色的光像熔化的铜水,缓缓倾泻下来,淌过墨绿的山林,漫过灰瓦的屋顶,最后爬上了索命沾着血污的靴尖。
他累。
一夜未眠,又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伤口上敷的药带着清凉的刺痛感,像无数根细针在皮肉里扎。
可累归累,他却清醒得很。
这点疲惫,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里,他们被称作“蠢驴”的那段日子。
“针对训练第二十六项!耐力与意志!”
班长的脸像风干的岩石,声音洪亮。
“这一课!你们要学的就是在最不该睡的时候!保持绝对清醒!”
于是他们一帮蠢驴被带到饭堂,一人一张硬木方凳,各自坐好。
班长说。
“三天!不准闭眼!不准趴下!不准离开凳子!坚持不住,就滚蛋!”
饭堂里飘着若有若无的饭菜味道,时间被拉成粘稠的、看不见的胶体,每一秒都过得异常艰难。
有人的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下一下往前点。
有人偷偷掐自己大腿,有人拼命眨眼睛。
索命记得自己当时咬着舌尖,用轻微的刺痛感驱散睡意。
他很认真,实打实地熬着每一秒。
可他旁边的两个人……
公子。表哥。
想到他们两个,索命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
公子那时候环抱双手,坐得笔直,眼睛睁着,看起来无比专注。
可如果凑近了看,会发现他瞳孔无神,呼吸均匀绵长。
他睡着了。睁着眼,坐着,睡着了。
表哥更绝,他不仅能睁着眼睡觉,手指甚至还能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但索命知道,他那也是睡过去了。
教官不是没发现,有一次,教官悄无声息地走到表哥身后,突然一声暴喝!
“六十二号!你在干什么!”
表哥浑身一激灵,眼睛瞬间聚焦,脱口而出。
“报告班长!我在思考敌后渗透的三种路线优劣!”
教官盯着他看了三秒,居然没说什么,走了。
索命很佩服表哥说谎不打草稿的信手拈来。
后来表哥私下告诉索命,说。
“如果你要骗人,一定要先骗过自己,当你自己都相信你在思考时,别人也会信。”
是歪理,但管用。
太阳又升高了些,金光变得刺眼。
寨子里开始有了人声,炊烟袅袅升起。
新的一天,庸常而安宁地开始了。
索命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肩膀上的伤口被牵动,传来清晰的痛感。
很好,痛感能让人清醒。
他不知道公子和表哥现在在干什么。
或许在醉宾楼吃大餐,或许在春来赌坊里一掷千金,或许在碧水流找女人寻欢作乐。
他们那一批追风楼的蠢驴,能活到开花结果的,十不存一。
或许,公子和表哥是他们那一批混得最好的人了。
耳旁传来脚步声。
索命知道不是葵青,葵青的脚步声更轻。
也不是吴小姐,她醒了绝不会这么安静。
索命的手指,搭上剑柄。
脚步声在楼梯转角处停了。
过了一会儿,一个苗家少女端着木托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了看,是嘎雄的大女儿。
听嘎雄说,她好像是叫阿依,十七八岁,眼睛圆圆的,带着点怯意。
“阿、阿哥……”
阿依声音细细的,说。
“阿爸让我给你们送些吃的来。”
托盘上是三碗热气腾腾的油茶,还有几块烤得焦黄的糍粑。
索命看着她,没说话。
阿依被他看得有些慌,连忙解释。
“很好吃的,是我阿妈刚做的。”
索命终于开口,声音不大。
“放在楼梯口,然后下去。”
阿依赶紧把托盘放在楼梯口的地板上,又看了索命一眼,转身飞快地跑下楼,木楼梯被她踩得咚咚响。
索命没动,他等了一会儿,确定楼下没有其他动静,才转身跳下栏板墙走过去。
他端起一碗油茶,先闻了闻,没有异常。
他端起托盘,放在栏板墙上,重新跳上去坐着。
他没喝油茶,只吃了一块烤糍粑。
油茶的热气袅袅升起,在晨光中慢慢消散。
几个时辰后,葵青从房间出来时,看到索命像一尊石雕般坐在那里,腰背挺直,目光平视远方,手边放着凉透的油茶和糍粑。
葵青走到他身边,声音同样带着疲惫,
“换岗,你去睡一会儿。”
索命这才转过头,看了葵青一眼。
葵青眼底的血丝和脸上的倦色掩不住。
“你没睡?”
索命在陈述事实,刚才的几个时辰里,葵青的确没睡。
葵青点头,说。
“我在想一些事情,没睡着。”
索命沉默片刻,从栏板墙上跃下,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推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葵青已经取代他坐在栏板墙上,姿势几乎一模一样。那把从不离身的雁翎刀,此刻横放在膝头。
他在吃烤糍粑,正午的阳光勾勒出他侧脸轮廓。
索命关上门,没脱鞋,没解剑,直接和衣倒在床上。
闭上眼睛的瞬间,疲惫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可他的耳朵,依旧支棱着。
门外,寨子里的鸡鸣狗吠,远处山涧的水声,风吹过木楼的呜呜声……所有声音,都被他下意识地捕捉、分析。
这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睡着,但没完全睡着。就像当年坐在饭堂硬木凳上的公子和表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