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却总嫌不够。
饯行的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仍不舍离去。
几个人哭哭笑笑,小小的酒馆被昏黄的灯光和离愁别绪填满。
直到夜色越发深沉,外面响起二更的梆子声,胡尽忠推门进来,对祁望躬身道:“太子殿下,二更天了,该回去了,四殿下明早五更就要出发,睡不了几个时辰了。”
屋里空气骤然安静下来,几个人彼此对望,纵有千般不舍,也明白散场的时刻到了。
祁让沉默着,拿起酒壶,亲自将每个人的酒杯续满。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摇碎昏黄的灯光。
祁让率先举起酒杯,目光一一扫过眼前四人:“我今晚要宿在营地,喝完这杯,咱们就此别过,明日你们谁都不要去送我,我不喜欢送别,只喜欢重逢,你们备好庆功酒在家等我就好。”
“好,我们不送你走,只等你归。”
祁望举杯,在他面前头一回有了身为兄长的沉稳气度,“到了边关,你只管专心作战,为兄会照看好朝堂,照看好你牵挂的每一个人,等着你的捷报传回京城。”
徐清盏也举起酒杯,向祁让郑重保证:“四殿下放心,我和长安一定会尽心辅佐太子殿下,照顾好晚余小姐的,等你凯旋之日,我们一起去城外迎你。”
沈长安点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虽然殿下不肯告知将我父亲留在京城的原因,但我相信殿下的决定必有深意。
我不能随父出征西北,便留在京郊军营,和将士们一同守卫京畿,免除殿下的后顾之忧,等候殿下得胜还朝。”
晚余眼中泪光闪动,却努力扬起一个俏皮的笑:“大家都有事做,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不是很没用?”
祁让看穿她的故作坚强,笑着宽慰她,“你现在还小,你要做的就是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很多事情就都可以做了。”
“那好吧,我争取快点长大。”晚余举杯含泪而笑,“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回来,等你回来,我就长大了。”
“好,我答应你。”
五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顺着喉管滑落的,是情义,是牵挂,更是沉甸甸的誓言。
祁望放下酒杯,示意胡尽忠去结账。
掌柜的却连连摆手,笑容憨厚且真诚:“酒钱且先记下,等四殿下打了大胜仗,来小的这里喝庆功酒,到时再一并结算。”
质朴的话语,如同一股暖流从几人心头流过。
祁让没有推辞,笑着对掌柜的抱了抱拳:“承掌柜的吉言,记得把你这里最好的酒给我留着,到时咱们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走出酒馆,夜凉如水。
酒馆门前的红灯笼在微寒的秋风中摇曳。
孙良言和几名随从牵着马等在外面。
祁让翻身上马,手挽缰绳看向几个并排站在一起的身影,目光最终落在胡尽忠身上。
“胡尽忠,你如今已经是东宫的大总管,太子殿下就交给你了,旁的话不用我多说,相信你自有分寸,待我西北归来,再重重赏你。”
胡尽忠瞬间红了眼眶,弯腰哽咽道:“殿下无须多言,奴才全都明白,殿下只管放心去边关建功立业,奴才知道该怎么做。”
先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跟的是三皇子祁望,直到太子册封礼那天,他才知道自己跟的是四皇子祁让。
祁让和他说明了缘由,并遵守承诺让他去东宫做了大总管。
但人是有感情的,虽然他给祁望做了大总管,在他心里,还是和祁让更为亲近。
他自己调侃说就像狗子永远对第一任主人最亲,实际上,他是感念祁让的知遇之恩,祁让对于他来说,就是伯乐,是再生父母般的存在。
祁让不仅把晚余托付给了祁望和沈长安徐清盏,也托付给了他。
他答应祁让,会替他好好照看晚余。
这个照看,不仅是晚余的日常生活,人身安全,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他早就看出四殿下对晚余小姐与众不同,所以,他决心要替四殿下守护好晚余小姐,不让任何人打晚余小姐的主意。
该说的话都已说尽,祁让最后看了晚余一眼,叮嘱他们几个把晚余好生送回去,随后便扬鞭催马,在沉沉的夜色里疾驰而去。
踏踏的马蹄声中,传来一声呼唤:“殿下,我等你回来!”
祁让心头一跳,握缰绳的手紧了紧。
他听出是晚余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他怕他回一次头,就会舍不得离去。
会回来的。
他肯定会回来的。
他还等着立了军功回来求娶她呢!
就是不知道,晚余会不会答应他……
……
大邺与瓦剌的战事,从景元二十一年秋一直持续到二十二年冬。
西北军主帅江连海亲临前线督战时,膝盖中了一支毒箭,重伤昏迷,军中群龙无首,士气低落。
危难之际,身为副将的四皇子祁让,代替江连海担起主帅之责,凭借超凡的胆魄,深远的谋略逆转败局,亲率精锐骑兵迂回奔袭八百里,直捣瓦剌后方大营,将瓦剌主帅斩杀于睡梦中,一场大火将瓦剌军的粮草烧得干干净净。
失去补给的瓦剌军惊慌失措,食不果腹,在之后的战役中彻底失去抵抗,被大邺军队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眼看着大邺的铁骑就要攻破瓦剌王庭,瓦剌王被迫写下投降书,请求大邺休战议和。
捷报传回京城的同时,皇四子祁让的威名也响彻西北,令朝野上下为之震撼。
谁也没想到,这个冷宫出来的皇子,居然一战成名,从天煞孤星成为了万民敬仰的守护神。
捷报传回京城时年关刚过,等祁让安排好边关布防及战后重建的事宜,率领队伍跋涉千里回到京城时,已经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时节。
漫天柳絮飘飞如雪,西城门外人头攒动,太子祁望亲自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四皇子凯旋还朝。
临朝听政将近两年,祁望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对皇后唯命是从的乖顺皇子,一身杏黄色四爪团龙袍服,背着手站在万人中央,面容俊美,气场沉凝,眉宇间更添了上位者的持重与威仪。
虽然离真正的帝王之威尚有些距离,也自有了一番渊渟岳峙的傲人气度。
在他左右两侧,沈长安和徐清盏分别率领禁卫军与锦衣卫贴身守护。
沈长安穿着禁卫军的军服,身形高大,眉目疏朗,顾盼间神采飞扬,两年的军营历练,让他迅速成长为了京中贵族子弟中最耀眼的新星,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沈小侯爷,不知迷倒了京城多少怀春的少女。
徐清盏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姿挺拔如松,眼神锐利沉静,举手投足间已经完全找不到当初那个青涩又害羞的少年的影子。
虽然他目前还只是锦衣卫百户,但因着太子赏识,允他御前带刀行走,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太子的耳目和心腹,前途不可限量。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晚余在胡尽忠和几个便衣侍卫的陪同下,踮着脚眺望前方。
胡尽忠本应陪伴在祁望身边,但祁望说今天人太多,让他亲自带几个人陪着晚余,以防发生意外。
前方隐约已经能看到马蹄腾起的烟尘,马蹄声也在由远及近而来。
胡尽忠见晚余伸着脖子看得目不转睛,便笑着打趣她:“晚余小姐,您还是先歇歇吧,再这么看下去,四殿下还没到,您的脖子就先断了,到时岂非乐极生悲?”
晚余本来很激动,很迫不及待,被他一句话逗得笑出声来:“那怎么办,我个子这么矮,不伸长脖子,四殿下等会儿看不到我怎么办?”
她如今已经十四岁,少女的轮廓已然长开,容貌出落得更加清丽可人,恬静又不失灵动,温婉又不失俏皮,随意的一个笑容,就能令春光黯然失色。
胡尽忠被她这一笑晃了眼,三角眼眯成一条缝:“不会的,以四殿下对晚余小姐的感情,你就算躲在人群后面,四殿下也会第一时间发现您的。”
“那可不一定。”晚余期待中又带着些许的忐忑,“我都已经长大了,四殿下走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我呢!”
“能,肯定能。”胡尽忠拍着胸脯道,“四殿下要是认不出您,我就把胡字倒着写。”
“好,这可是你说的。”晚余笑着说,“等会儿你站远点儿,别挨着我,我就站在人群中间,看他能不能一眼认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