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能这般坦坦荡荡地将情意摊在日光下,又能得以及时、坚定的回应。
两心相许,本就是人间难得的幸事。
总比宫里皇后强。将自己的一腔心意藏了一辈子,始终做个进退有据、从不失态、从不拈酸惹妒的“贤后”。
只是不知……她临去前,可曾将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说与陛下听?
想来是没有的。
皇后这一生,从不承认对陛下动过心。她只愿说那是相敬如宾,是敬重扶持。
嘴硬惯了,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仿佛那层“敬重”的壳真能严严实实的,盖住底下从未说出口的“情意”。
心念转动的功夫,裴桑枝与荣妄已一前一后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老夫人。”裴桑枝眉眼一弯,笑意清亮,“蜜糕刚出笼,您趁热尝一块?”
荣老夫人垂眸看去,海棠蜜糕透着莹润的粉白色,内里嵌着的细碎花瓣若隐若现:“瞧着倒好,只不知滋味如何。”
说着拈起一块,轻咬一口,甜香顷刻在唇齿间漫开:“手艺确实不错。”
“清而不寡,甜而不腻。”
“色、香、味,皆足了。”
“不如老身出银子,给你们开一间糕饼铺子?”
荣妄嬉皮笑脸地凑近:“开什么铺子,我和枝之的手艺,只做给自家人吃。”
荣老夫人又拈起一块,慢慢吃了,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放下茶盏时,正色道:“戚嬷嬷……可跟你们提了?”
裴桑枝与荣妄对视一眼,眼底俱是疑惑:“老夫人指的是……吩咐多备些海棠蜜糕之事。”
荣老夫人闻言一怔。
是了,戚嬷嬷向来口风紧,对她更是忠心不二。即便心里再怜惜妄哥儿,也绝不会越过了她,先将宫里的消息透出去。
“是,也不是。”
“陛下那边递了信来,皇后娘娘薨了。”
“在凤仪宫小佛堂里,留了绝笔信,揽罪责于己身,服毒走的。”
“消息被陛下压着,各府安插的人手都未探到风声。想来……是要等一切安排妥当,再昭告内外。”
荣妄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将手中攒盒轻轻搁在案上,声音放得低缓:“皇后娘娘她……”
“是真辜负了陛下的信任,犯了不可恕的过错。还是……只为,换秦王一命?”
荣老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他,缓缓问道:“在老身答你之前,你且先说说,你近来察觉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窗外雨已停歇,檐角残滴偶尔坠落,在石阶上敲出清冷的嗒、嗒声。
荣妄沉默片刻,方将这段时日与裴桑枝所察所行,一一向荣老夫人道明。
言罢,他又低声补充:“事关皇后,我终究不敢擅专……只得寻机将此事原原本本,禀报了陛下。”
“陛下当时只说,若有旧患悬而不决,终成新患,他亦不会优柔寡断的姑息。”
“只是我未曾料到,皇后会以自尽为秦王搏一条生路。”
“是我思虑不周。”
荣老夫人目光转向裴桑枝,声音温和却通透:“桑枝,你呢?”
“你可曾料到……皇后会以死破局?”
裴桑枝垂首,眉心微蹙,似在斟酌该如何开口。
权衡片刻,她终是抬眸,决定直言。
在荣老夫人面前绕那些弯弯绕绕并无意义。
不如坦坦荡荡,实话实说。
“预料到了。”裴桑枝答得直白,“我料到皇后娘娘终难逃死局,却未料到她如此果决。”
“在秦王所为之事刚刚显露苗头之时,便义无反顾服毒自尽,以自己一命,换秦王一命。”
“对皇后娘娘之死,桑枝心下亦觉唏嘘。”
“但若站在皇后的位置思量,此法于她而言,或许已是最妥、最稳的解法。”
“与其坐等秦王一次次犯蠢,她一次次求情,渐渐耗尽陛下对她那点愧疚、对秦王的父子之情,直至耐心全无……倒不如像如今这般,在一切尚未失控、往日温情犹未蒙尘之时,自尽而终。”
“皇后这一死,局外人看,是皇后畏罪自尽,秦王失恃失势。”
“局内人看,却是皇后以一条命换秦王一条生路,又以一纸绝笔替陛下斩尽所有可能被言官攻讦、被后世指摘的逼死发妻的罪名。”
“自此一切是非曲直,皆只与国法有关,与陛下品行无关。”
“有往日情分在,有未散的愧疚在,更有那封绝笔信在,陛下心中对皇后的情意,会在极短时日里迸发至最浓烈。”
“哪怕只为让皇后泉下安宁,陛下也必会保秦王不死。就算他日秦王当真犯下谋逆作乱的大罪……”
“皇后给的,是一道抵得过刀斧、跨得过刑律的免死金牌。”
“不,她不是仅仅在保秦王的命,她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存在,为秦王筑了一道永远不倒的护身墙。”
“墙基是陛下对她的愧,墙砖是陛下对她的念,墙顶压着的……是她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只要陛下一日还念着皇后,秦王的性命就一日无忧。”
荣老夫人闻言久久未语。
她看着裴桑枝,看着这个堪堪及笄的女子,竟能将人心、权谋、生死看得如此透彻,更像是一种近乎悲凉的明悟。
能看清比看不清好,能自保比任人鱼肉强。
可,看的太透,算的太尽,未必是福。
“好孩子。”
“你看得明白,也说得坦荡。”
“确如你所言,皇后迟早要为秦王而死……”
“除非秦王当真甘心安分,可那绝无可能。”
“因此,皇后身故,不过早晚而已。”
“皇后这一生,看似温婉贤惠,实则骨子里比谁都刚强,也比谁都……清醒。”
“老身并不打算就此说教你什么,只有一句嘱咐……”
“谋算时,万勿……将自己也算进死局里。”
“妄哥儿……”荣老夫人说着,侧目看向荣妄,眼底含着深意:“你好生看顾着桑枝。”
荣国公府可不能没有当家主母。
荣妄连声应下。
荣老夫人抬手示意:“都坐下说吧。”
“既说到此处,便好生议一议秦王之事,往后该如何应对。”
“毕竟皇后这一死,陛下……是定要护住秦王性命的。”
荣妄未多思量,径直开口:“老夫人,我说句或许显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再真实不过的话……”
“秦王根本不会因皇后之死而愧疚。他只会觉得天下人都负他,至死也不会感激皇后半分,反而会怨恨她懦弱无能。”
“这份怨怼,这份不甘,这份强加于他人的恨意……会日日夜夜煎熬着他,如同身浸油锅,反复烹炸。他根本不可能领悟皇后的苦心,更谈不上什么幡然醒悟。”
“故而,秦王是大敌。”
“对敌人仁慈,对敌人心软,就是自掘坟墓。”
在荣妄说话时,裴桑枝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荣老夫人的神色,想揣摩清楚荣老夫人的心思意图。
荣妄话音方落,裴桑枝便轻声接上:“老夫人,晚辈愚见,有些局一旦踏入,便再无情义可讲。要么为执棋之人,要么沦为盘中棋子,要么……便作棋盘之下,无声湮没的尘埃。”
“秦王绝不会安分守陵。若您不忍见陛下心里背负‘弑妻杀子’之重压,在午夜梦回之际难眠,不妨劝陛下……将计就计。”
“既看秦王自己选不选死路,也借他之手,钓出些藏在水下、我们尚未知晓的鱼。”
“一举两得。”
“倘若秦王能就此收手,那井水不犯河水,也无妨。”
她看的分明,荣老夫人心疼的从不是秦王,而是陛下。
荣老夫人轻轻一叹:“你啊……这是连我这把老骨头,都算进局里去了。”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真能劝得动陛下改变心意……
大约也只有她这个亲手将陛下看顾长大的姨母了。
毕竟,她已是陛下在这人间,唯一的长辈。
“不过,赐婚圣旨已下,妄哥儿又认准了你,那我们便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这也是老身应该的。”
裴桑枝起身,规规矩矩福了一礼,声音温顺乖巧:“谢老夫人不计较晚辈这点私心。”
荣老夫人却是微微一笑:“你这‘私心’,说到底,不也是为妄哥儿着想吗?”
“老身不傻。”
说到此处,荣老夫人目光转向风雨廊下的戚嬷嬷,扬声问道:
“那两盒海棠蜜糕,可送进宫了?”
戚嬷嬷闻声,躬身应道:“回老夫人,已差人送去了。”
……
宫城。
华宜殿。
刻有荣国公府徽记的食盒被李顺全双手捧入殿内时,元和帝正对着御案上那封皇后绝笔怔怔出神。
无人知晓,他此刻在想什么。
李顺全将食盒捧得高了些,禀道:“陛下,荣国公府送了海棠蜜糕来。”
“荣国公府送来的?”元和帝缓缓回神,声音里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
“呈上来吧。”
盒盖揭开,海棠蜜糕的甜香悄然漫开。
元和帝神色微缓,抬手拈起一块,指尖传来的暖意……
还热着……
“是。”李顺全垂首应道,“说是国公爷与裴五姑娘刚做的,老夫人惦念着……让陛下尝尝春日的滋味。”
语落,殿内寂然无声。
良久,元和帝低声道:
“这盒……分一半,供到凤仪宫小佛堂去。”
“陛下,”李顺全轻声回禀,“皇后娘娘的那一份,已单独备好送往凤仪宫了。”
“荣老夫人本就……备了两份。”
“姨母这是……知道朕心里难过。”元和帝缓缓说着,将蜜糕送入口中。
他咀嚼得很慢,很慢。
不过是一碟还温着的海棠蜜糕。
便如一句不曾说出口的叮咛。
“陛下,春天还在,日子,总要过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