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2月3日,北京,东交民巷,德国使馆区。
初春的寒意仍盘踞在这座饱经蹂躏的古都,夜色中的东交民巷,因各国驻军而显得异样喧嚣,唯有德国公使馆区内一栋二层小楼相对静谧。八国联军总司令、德国陆军元帅阿尔弗雷德·冯·瓦德西的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迥异的面孔。
69岁的瓦德西元帅,身着常服,眉宇间带着征战多年的疲惫与审视,正襟危坐在堆满地图与文件的书桌后。他对面,38岁的赛金花(赵彩云),一袭素色旗袍,外罩墨绿织锦毯,慵懒地斜倚在雕花木榻上,指尖轻捏着白瓷茶盏,眉眼间是历经风尘后的通透与淡然。她不仅是京城名妓,更因精通英德语言、周旋于权贵之间,且在联军入京时展现出的胆识与交涉能力,被瓦德西私下称为“北京的观察家”。
红木案几上,摊开着瓦德西刚刚撰写的 《关于中国局势的观察与未来预测》 奏折草稿。空气中,除了雪茄的余味,还弥漫着一种跨越身份与国界的、关于一个古老帝国命运的探讨。
瓦德西随手将奏折草稿推给赛金花,赛金花心有灵犀地随手接过,用自己在德国当外交官夫人那几年苦练的德语迅速地浏览起来。奏折大致的意思是:
1. 对中国停滞性的批判
“中国文化四百年前曾领先欧洲,但此后陷入停滞…尤其未能适应工业革命带来的剧变(铁路、轮船)。长期缺乏外敌压迫,导致民族尚武精神退化。上层阶级愚昧排外,官僚系统腐败僵化,皇室难现振兴之君。”
2. 对中国潜力的洞察
“然有两点不可忽视:其一,四万万民众同属一族,无宗教分裂,且深植‘神明华胄’之文化认同;其二,中国民众蕴含惊人生命力——勤劳、智慧、守法,其生理素质甚至优于欧洲工人。若出现英明领袖,善用西方科技,中国前途不可限量。”
3. 对义和团运动的重新定性
“所谓‘拳民运动’实为民族抗争精神未泯之证。山东直隶十万民众以落后武器对抗联军,失败仅因装备悬殊。此证明中国‘好战精神’犹存,绝非软弱之邦。”
4. 关键预言与警示
“日本明治维新之成功足为镜鉴。若中国觉醒并系统改革,将成不可轻视之力。列强当前所为(如过度索偿、瓜分领土),恐埋下未来复仇之种。”
待赛金花的手指划过奏折上“中国下层阶级含无限蓬勃生气”的段落,瓦德西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赛女士,您久居京城,阅人无数。依您看,我这番对底层民众的判断,是否切中实情?”
赛金花放下茶奏折,微微一笑,眼中却无轻浮之意:“元帅观察入微。去岁拳乱时,我亲眼见过通州乡下的妇人,背着吃奶的娃,肩挑百斤粮担,徒步几十里给义和团送吃食。脚底磨得见了血肉,眉头都不皱一下。她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认一个死理——‘祖辈传下来的地,绝不能让外人占了去。’这股子藏在草野之间的气,爆发出来是无法阻挡的。”
瓦德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问道:“那么,对于奏折中所言,‘上层阶级愚昧排外,官僚系统腐败僵化’,您又有何见教?”
赛金花脸上的笑意淡去,化作一丝讥诮:“何止是腐败无能?简直是敲骨吸髓。不瞒元帅,我有一远房亲戚在户部当差,他曾言,户部的账册,十本里有九本是假的。各地上缴的税银,能有一半入库已是万幸,余下的,早被层层盘剥,落入私囊。待到呈报御前,所剩已不及十一。拳乱起前,我为一德国商人疏通关节,求见一位户部郎中,对方张口便是两千两白银的‘辛苦费’,还道此乃京中惯例,无人可免。”
瓦德西眉头紧锁:“那么皇室呢?我写道,‘难再产出振作之君’……”
赛金花轻轻一哼,语带寒意:“宫里的老佛爷,如今哪怕远在西安,只怕还在计较排场与用度。她的近侍太监,胆大包天者,早已在暗中典卖宫中之物以中饱私囊。我甚至听闻,之前有内侍将某妃嫔的金镯熔了,出宫盗卖。如此的朝廷,如此的皇室,元帅还指望能出现‘振作之君’吗?”
话题转到现状,赛金花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激动:“元帅,您坐在这使馆区内,或不知外面情形。有些联军的士兵,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她斟酌着用词,既不想触怒对方,又必须说出事实,“前日,我认识的一户老实人家,男人只是出门寻些柴火,就被几个醉酒的他国士兵当成拳匪余孽,不由分说打成了重伤,家也被砸了。还有南城的一些店铺,被抢掠一空,店主稍有反抗便遭枪托殴打。这等行径,与土匪何异?长此以往,恐非征服之道,而是结仇之举。”
瓦德西闻言,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恼怒,也有无奈。他叹了口气,并非全然为中国人叹息,也带着统帅的烦躁:“赛女士,您所言之事,我并非不知。但您要知道,我这‘总司令’的名号,听着威风,实则……唉!”他难得地流露出疲惫,“各国军队自行其是,军纪松紧不一。军需补给也常依赖本国,我所能直接约束的,主要是我德意志的士兵。对于其他国家的部队,尤其是那些军纪本就涣散的,我的命令往往大打折扣。他们抢掠,有时是为泄愤,有时,甚至是因为本国后勤不济,只能‘就地取材’。” 这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讽刺。
赛金花顺势问道:“那各国之间,如今在谈判桌上,可还顺利?”
瓦德西嘴角撇了撇,露出一抹冷笑,仿佛在嘲笑一场闹剧:“顺利?不过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俄国人只想独占满洲,对关内事务兴趣寥寥,恨不得我们早点撤军他好放手经营;日本人狼子野心,盯着福建和南方,处处与俄国针锋相对;英国人则要确保长江流域的利益,同时提防着俄德两国过分靠近……至于我们德国,”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冷峻,“皇帝陛下要的是长期的战略利益和商业特权,而非一时的抢掠。但在具体条款上,与英法亦存在分歧。这场谈判,与其说是八国与中国谈,不如说是列强之间先要达成妥协。一团乱麻!”
当瓦德西提到奏折中“若有明主,善用西技,中国前途不可限量”的论断时,赛金花却缓缓摇头,眼中是看透世事的苍凉:“明主?难矣。如今人心散了,道义也失了。我认识的一些读书人,从前满口‘修齐治平’,如今只盘算着如何给洋人做买办、当通译,好多捞些银元。年轻一辈,要么挤破头去教会学校学洋文谋出路,要么就如义和团般莽撞行事,肯沉下心来读圣贤书、思报国之道的,已是凤毛麟角。”
“那依您之见,中国未来将走向何方?”瓦德西追问。
赛金花沉默良久,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看穿未来的迷雾:“会变,天翻地覆的变。但未必是变好。要么如俎上鱼肉,被列强彻底分食;要么……便需经历一番痛彻骨髓的内乱,在废墟之上,或许才能逼出一个如同当年收拾河山的高祖皇帝那样的铁腕人物,来重整乾坤。”
瓦德西闻言,不由大笑:“您这番见解,倒像是一位女先知了!不过请放心,德意志的目标清晰,我们寻求的是可持续的长期利益,而非杀鸡取卵式的瓜分。”
对话接近尾声,瓦德西将奏折草稿推向赛金花:“请您再看看,是否有重要的疏漏?”
赛金花目光敏锐地扫过纸页,最终停留在关于边疆的段落,她伸出纤指一点:“元帅,此处提及‘西北蒙藏属国’,却未深究。那些蒙古王公,表面臣服清廷,暗地里与沙俄使者往来密切,将来必是心腹之患。”
瓦德西眼中精光一闪,郑重颔首:“一语中的!此节我会补充。感谢您的提醒,这些来自民间的‘情报’,往往比官样文章更为珍贵。”
赛金花起身前往内室,行至门口,她忽然回眸,烛光在她脸上投下坚毅的轮廓:“元帅,您写这奏折呈与威廉皇帝,万勿只拣他爱听的说。中国的病根,不在肌肤,已入膏肓骨髓了。”
门轻轻合上,书房内只剩下瓦德西一人,对着跳跃的烛火和那份沉甸甸的奏折,陷入长久的沉思。窗外,是沉睡而又躁动不安的北京城。
二人并不知道这份奏折的后续影响:
它直接引发了德国政策转向:瓦德西反对瓜分中国,主张保全清廷为代理人,直接影响德国在《辛丑条约》中支持“以华制华”策略。
预见性争议:奏折准确预言中国民族主义觉醒(如辛亥革命)、技术引进(洋务运动延续)及日本模式参考,但低估了社会革命的复杂性。
西方认知突破:打破“黄祸论”单一面孔,揭示中国衰败与潜力的双重性,被后世视为西方理性分析中国之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