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疏眼中那点几乎被黑暗吞噬殆尽的微光,骤然间,宛如星子投落,不期然地在死寂里跳亮了一线!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点,让她的呼吸瞬间凝滞,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一瞬。
这位将军是答应她的请求了吗!?这意外的暖意,渗入她冰冷干涸的心田,却让她指尖都发起抖来——太轻盈了,也太虚幻了。
她不禁屏住呼吸,连眼波都不敢轻易流转,只怕一点细微的惊动,这如幻梦般降临的熹微,便会被重新拖入冰冷的永夜。
秦牧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既定的文案:“西凉边陲,靠近夜玄,有一小镇名唤松木镇,月前已被战火吞噬。
镇上有位云姓游方郎中和他的儿子,已不幸死于流矢。他曾在山野救过我一命,留有一孤女……”
他看着夜疏,眼神深邃,那目光如同深秋暮色中凝滞的湖水,平静之下却潜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一丝疼惜:“孤女名为云遮,得其父倾囊相授,是松木镇的一名医女,因她父兄于镇国公府有恩,特被带回府中,暂作安置。
至于在西凉为质的公主已死。你,自今日起便是本将的义妹,云遮。”
云遮,云遮雾掩遮住她的身份,也遮住她的过往吗?
巨大的解脱感瞬间淹没了夜疏,支撑着她的最后一点气力如同被抽空。她伏下身去,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毡毯。
肩膀在素衣下压抑地、细微地抽动着,一声破碎般的呜咽刚从喉间逸出,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脸更深地埋进毡毯的绒毛里,只有那泛着水光的、通红的眼眶和一滴实在没能忍住的、无声滑落的泪珠,泄露着这无声汹涌的、积年累月的委屈与苦涩。
五载颠沛,无尽屈辱压迫,在这一刻终于寻到了一个苟延残喘的罅隙!
“感谢将军怜惜……”只这短短六个字,她的声音便如一条将断的珠链,骤然坠落在冰冷的空气里。
薄唇微微翕动,最终只溢出一点细碎模糊的气音,轻得像残烛熄灭前最后一缕细烟,未及消散,便已无迹可寻。
秦牧云凝视着眼前姿容绝世、却瘦弱得只剩一身嶙峋骨相的女子,眼底掠过一丝不容错辨的沉痛。
他径直上前,宽大有力的手掌稳而轻地托住她纤细得令人心惊的臂肘,不容拒绝地将人扶起。
他那因常年握刀而指节粗粝的手,能清晰感知到她臂骨脆弱的轮廓,力道收得极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他的目光沉沉掠过她苍白的面容,声音低哑而沉凝,字句清晰,似在陈述铁律,又似隐秘的提醒与怜惜:“义妹,你既舍命救我于生死之界,便是手足至亲。这份‘恩情’,可当不得你如此大礼。”
云遮的心像是被那“手足至亲”四个字轻轻刺了一下,带来一丝莫名的酸涩与迷茫。
她的肩头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顺从地应下,声音轻飘飘地,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轻得似能被风吹散:“云遮还不知兄长名讳。”
秦牧云看着云遮低垂的眼帘,这才恍然——十一岁便被送往西凉为质的她,自是不认得京中勋贵。
他神色一肃,挺直了背脊,声线沉稳,带着军中特有的干脆利落:“本将秦牧云,出自镇国公府。”
稍顿,语气如锻铁般坚实而简洁地补充道:“如今府中,唯我一人。带你回府中,以义妹相待,一切自有本将担当,不用担心节外生枝。”
云遮的心,像被那话语中透出的孤绝轻轻撞了一下,她感同身受地低下头,指尖微蜷,他同她一般,都似峭壁上的孤松,再无血脉至亲的依傍。然而这份相似之下,又是如何的天堑之别?
她如飘零之萍,需处处仰人鼻息才得一线生机;而他是参天的柱石,伤痕累累却依旧巍然矗立,仅凭一己之躯便足以撑起风雨飘摇的百年门庭,令宵小慑服,使旌旗不堕。
他的骄傲与实力,让他无需任何廉价的怜悯。
这份认知,让她心中那点同病相怜的哀戚,瞬间化作了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是对他独自扛起偌大府邸与如山重责的无限感佩,更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与牵挂。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悄然成形,如春泥下萌发的第一颗种芽,她或许无法并肩于他的战场,替他分担宏图伟业、金戈铁马,但她至少也要尽她的微末之力,照顾好他的起居。
并非仅为偿还那救命之恩——那恩情本就重如山岳,岂是她点滴照料所能报偿?更多的,是源于那同是天涯孤客的心弦震颤。
她深知无依无靠的冰冷侵骨是什么滋味,看着他,仿佛看着自己渴盼却永难企及的另一种强大姿态。
她只是……无法抑制地期望,这点点滴滴的细微暖意,能如同灯火般稍稍驱散他身侧那凛冽的空寂寒霜,让他沉重跋涉的身影,多一丝不易察觉的、却实实在在的支撑。
西凉的颓败气息尚未被黄沙彻底掩埋,秦牧云率领着他玄甲染血的军队,押解着垂头丧气的王室俘虏,踏上了返回夜玄国的漫漫归途。
车轮在粗粝的地面上碾过,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与将士们疲惫的步伐交织在一起。
浩荡队伍的中心,一辆略显简陋的马车格外醒目,车窗轻掩,偶尔被风吹起一角,能瞥见一抹素色衣裙和覆面的轻纱。
车里坐着的,正是云遮,镇国公世子秦牧云名义上的义妹,西凉边陲松木镇的医女。
这重身份,在秦牧云心腹的悄然运作下,如同新铸的盔甲,已被层层包裹,密不透风,军中文吏也已誊写好“云遮”的身世,只待回国归档。
队伍短暂休整时,云遮便会主动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她捧着一个半旧的水囊,小心翼翼地穿过休息的士兵,走向那个伫立在简陋地图前的高大身影——秦牧云。
他正与亲信将领商讨行程和俘虏安置,眉宇间惯常地凝着化不开的冷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