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宾催科山下的晨光,总爱穿过黄葛树的枝叶,在流杯池的青石板上织出细碎的光影。池子里的泉水带着山涧的清冽,顺着“之”字形的石槽缓缓流淌,偶尔有落叶漂过,竟像是千年未散的诗笺。站在池边仰头望去,石壁上“流觞曲水”四个石刻大字遒劲有力,落款虽已模糊,却仍能想见北宋元符元年那个秋日,54岁的黄庭坚挥凿刻石时的神情——那时的他,还是刚被贬到戎州(今宜宾)的“涪州别驾”,满心怅惘,却在这方山水间,凿出了一段跨越千年的文雅传奇。
一、贬谪路上的意外相逢:戎州的山水解药
绍圣元年的政治风暴,像一把猝不及防的利刃,斩断了黄庭坚顺遂的仕途。因“修神宗实录不实”的罪名,他先被贬至黔州,三年后又辗转来到戎州。1098年6月,当黄庭坚的身影出现在戎州城南门外的小巷时,这位“苏门四学士”之一、与苏轼并称“苏黄”的文坛巨匠,已褪去了京城的华服,身着粗布青衫,面容带着旅途的风霜。当地人记得,这位外来的官员话不多,常独自沿着岷江漫步,有时会在江边的酒坊前驻足许久,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发呆。
起初,戎州的湿热气候让黄庭坚很不适应,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僰道多雨,衣衾恒湿,然山水颇佳。”或许正是这份“山水颇佳”的慰藉,让他渐渐走出了贬谪的阴霾。一日,他沿着岷江向东而行,无意间走到催科山下,忽闻泉水叮咚。拨开丛生的荆棘,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一处天然峡谷横亘山间,巨石如削,高逾二十米,峡谷长约三十米,宽六米,石缝中渗出的清泉汇成细流,在谷底蜿蜒盘旋。阳光从崖顶的缝隙照进来,给湿润的岩石镀上一层微光,谷中寂静无人,只有泉水声与鸟鸣相和。
黄庭坚沿着谷底的碎石路慢慢走,指尖抚过冰凉的石壁,忽然想起东晋永和九年的兰亭雅集。王羲之与四十多位名士在会稽山阴的清溪旁流觞饮酒,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的佳话,曾是他少年时向往的文人盛景。而眼前这天然的峡谷清泉,竟与兰亭的景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一刻,贬谪的苦闷、仕途的失意仿佛都被泉水冲走了,他当即决定,要在这里复刻一场“曲水流觞”。
接下来的几日,黄庭坚请了当地的石匠,一同在峡谷中凿石造势。他们顺着天然的地势,将谷底的溪流疏导成弯曲的石槽,形状恰似汉字“之”,既保留了山水的自然之趣,又暗合文人的风雅意境。石槽尽头设了八个石凳,供人围坐,泉水从上游引入,刚好能让酒杯顺着水流缓缓漂动。完工那天,黄庭坚亲自在石壁上刻下“流觞曲水”四个大字,墨色未干,便迫不及待地让人取来当地的“姚子雪曲”(五粮液前身),对着清泉举杯:“此池可名‘流杯’,此后便与山水为友。”
二、流杯池上的雅集:诗酒趁年华
流杯池建成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戎州城。当地的文人雅士早闻黄庭坚大名,纷纷登门求见,希望能参与这场效仿兰亭的雅集。第一个来的是戎州学官冯几,他带着自己的诗作,在池边等了整整一个上午。黄庭坚见他来意恳切,便邀他共坐,亲自为他斟上姚子雪曲,笑道:“先生肯来,此池便有了生气。”
很快,流杯池的石凳上便坐满了人。有归隐田园的老秀才,有懂音律的琴师,还有擅长书法的僧人。他们效仿古人的规矩,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池水中,觞随水流,停在谁面前,谁就得即兴赋诗一首,作不出便罚酒三觞。黄庭坚总是最从容的那个,酒杯刚停在他面前,他便捻须笑道:“且借泉水为墨,石壁为纸。”随即起身在崖壁上挥毫,一首《鹧鸪天·流觞》便跃然石上:“万事一身伤老矣,戎州安稳胜京城。”字迹苍劲,既有对现实的坦然,也藏着对这方山水的眷恋。
雅集上的美食,总少不了黄庭坚最爱的苦笋。他到戎州后便迷上了这种当地特产,曾直言“僰道苦笋,冠冕两川”。有次雅集,有人带来刚挖的苦笋,清水煮过,蘸着简单的盐巴,入口微苦,回味却甘。众人吃得赞不绝口,黄庭坚一时兴起,便在石壁上写下《苦笋赋》,开篇便说“余酷嗜苦笋,谏者至十人”,引得众人哄笑。他借着苦笋抒发感慨:“苦而有味,如忠谏之可活国;多而不害,如举士而皆得贤。”这话里藏着的,正是他虽遭贬谪,却仍不改的家国情怀[__LINK_IcoN]。
除了苦笋,姚子雪曲更是雅集上的常客。黄庭坚曾为这种酒写下《安乐泉颂》,称赞它“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螫”。有次大雪初晴,众人在流杯池赏雪,酒过三巡,黄庭坚望着池面上的碎冰,忽然提议以“雪”为题联句。他先起句:“雪中流杯影,石上写诗痕。”冯几接道:“浅酌不辞醉,清吟易得魂。”众人依次续句,直到暮色降临,崖壁上已添了三首联诗。后来有人把这些诗刻在石壁上,如今虽已模糊,却仍能辨认出“涪翁”的落款。
流杯池的雅集渐渐成了戎州的盛事,连附近州县的文人都慕名而来。有位来自泸州的诗人,跋涉三日赶到戎州,只为参加一次流杯雅集。黄庭坚见他诚意可嘉,便与他同坐,两人从诗经谈到唐诗,从书法谈到茶道,竟忘了时间。临别时,黄庭坚赠他一幅手书,写的是自己的新作《戎州》:“江水通三峡,州城控百蛮。沙昏行旅断,风急野船还。”那位诗人后来在游记中写道:“涪翁虽谪居,其风雅不减兰亭,流杯池一游,胜读十年书。”
三、石壁上的千年对话:从涪翁到后世知音
黄庭坚在戎州居住了两年七个月,留下了53首诗、18首词,还有《荔枝录颂》等多篇文章。1101年,他奉命离开四川时,特意来到流杯池,对着泉水和石壁默然伫立了许久。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只在“流觞曲水”旁又添了“南极老人无量寿佛”八个大字,每字约1.42平方米,笔力千钧,像是给这方山水留下了最后的赠言。
黄庭坚走后,流杯池并没有沉寂。当地人感念他带来的文雅气息,把这个峡谷叫做“涪翁谷”,旁边的山洞称作“涪翁洞”。后来的文人墨客来到戎州,必到流杯池凭吊,在石壁上留下自己的题咏。南宋淳熙年间,有位姓王的知州来此游览,见石壁上的诗赋日渐增多,便命人加以保护,还在池边建了一座小亭,取名“涪翁亭”。亭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凿石为池,流杯饮酒怀涪翁;依山筑亭,凭栏远眺忆古城。”
明代状元杨升庵被贬云南时,路过宜宾,特意绕道流杯池。他站在黄庭坚的石刻前,久久不愿离去,随即在崖壁上写下“胜概”二字,每字约0.7平方米,气势奔放,与黄庭坚的字迹相映成趣。清代光绪年间,叙州府同知王尚用又在池畔北壁题下“流觞曲水”四字,虽是复刻,却也保留了当年的雅韵。到如今,流杯池保存基本完整的石刻题记已有98幅,楷、行、草、隶、篆诸体皆备,像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人对话。
近现代以来,流杯池更是迎来了新的生机。1932年,人们翻印清嘉庆《宜宾县志》时,将“曲水流杯”列为宜宾八景之一,并附诗一首:“不逢黄内翰,杯水讵知名。”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以流杯池为中心修建了公园,陆续复原了吊黄楼、山谷墨园等景点,还新建了丞相祠,纪念与宜宾渊源深厚的诸葛亮。1980年,流杯池石刻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19年,又晋升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为宜宾最珍贵的文化名片之一。
如今在流杯池,仍能看到这样的景象:春日里,老人带着孩子在池边喂鱼,讲解石壁上的诗词;秋日午后,有年轻人效仿古人,用玻璃杯盛着茶,放在池水中漂流,笑声惊起了崖壁上的麻雀。去年深秋我去游览时,恰逢几位书法爱好者在临摹黄庭坚的《苦笋赋》,他们铺纸于石桌,蘸着池水研墨,笔尖划过宣纸的声音,与千年的泉水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妙的和谐。一位老者告诉我:“黄先生当年凿池,是为了排遣苦闷;如今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安宁。这池泉水,真是能解人心结。”
四、山水间的精神传承:苦笋与美酒的人生哲学
黄庭坚在流杯池留下的,不仅是诗赋石刻,更是一种逆境中自适的人生哲学。他爱苦笋的“小苦而反成味”,恰如他自己的人生——遭贬谪的苦,反而成就了他文学与书法的巅峰。他在《苦笋赋》中写道:“蜀人曰:‘苦笋不可食,食之动痼疾。’予亦未尝与之言。”这种不与俗争辩、坚守本心的态度,正是他处世智慧的写照。如今宜宾人仍爱吃苦笋,清炒或凉拌,入口微苦,回甘悠长,吃的或许正是黄庭坚当年品出的人生滋味。
而姚子雪曲的“甘而不哕,辛而不螫”,更像是他性格的隐喻。面对仕途的坎坷,他没有沉沦,而是以酒为友,以诗为寄,在山水间找到心灵的归宿。他在《安乐泉颂》中对美酒的赞美,不仅让“姚子雪曲”声名远播,更为宜宾的酒文化注入了文人情怀。如今五粮液的酒坊里,仍挂着黄庭坚的诗句,游客们品尝美酒时,总会想起那个在流杯池边举杯吟诗的青衫身影。
流杯池的泉水,就这样流淌了千年。它见过黄庭坚的失意与豁达,听过文人雅士的诗赋唱和,也见证了宜宾从戎州古城到现代都市的变迁。如今池边的黄葛树已枝繁叶茂,树根深深扎进当年黄庭坚凿过的岩石缝隙,像是在守护着这段文雅的历史。每当江风穿过峡谷,泉水便会发出叮咚的声响,仿佛是黄庭坚在轻声吟诵:“但得醉中趣,勿为醒者传。”
离开流杯池时,夕阳正从催科山后沉下,把石壁上的石刻染成了金色。有个孩子拿着一片竹叶放进池水中,竹叶顺着水流漂动,路过“流觞曲水”的石刻时,恰好停了下来。孩子的母亲笑着说:“看,黄爷爷在请你作诗呢。”那一刻忽然明白,黄庭坚早已不是石壁上的一个名字,他化作了这池泉水、这片竹林、这满壁的诗赋,融入了宜宾的山水与烟火。
或许正如流杯池公园门口的楹联所写:“千年石池流雅韵,一代涪翁寄闲情。”当后世的我们坐在池边,喝一杯早白尖,尝一口苦笋,看泉水载着落叶缓缓流淌,便能读懂黄庭坚当年的心境——人生如流觞,顺逆皆是风景,唯有守住心中的风雅与坚守,方能在岁月中沉淀出永恒的滋味。而这,正是流杯池留给世人最珍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