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间天光大亮,长安城中已经响起了晨钟。
宵禁结束了,街道上巡夜的士卒都已经回家休息,酒肆外的早餐铺子已经响起了叫卖的声音。
棠姬看着柴房外的日光,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松开郑子徒,擦了下满脸的泪。
“郑郎,你忙了一夜,也该回去休息了,待会儿又要去渠上了。泾洛之渠那边没你不行,不要因为我们这边的杂事误了你们修渠的进度。”
过不了多久就是秋汛,河渠那边的进度不妙,确实形势紧张。
郑子徒最近几乎每日都要往泾水的分水口和焦获泽那边跑,检修沿途的河道水门,尽量做到在汛期来临之后能够启用部分河道完成泄洪分流,避免汛期到来之际殃及京师。
因为修渠的设备不足,河道上的民夫数目也不够,别说要如期修好泾洛之渠,就连维护好这几个要紧的水门时间都很紧张。
黄河之水性情不定,时旱时涝,关中一带的人都曾吃过黄河同它这几条支流的教训,谁家都有几位亲朋好友被河水卷走过。可大家又离不开他,全都仰仗着这点水源饮用灌溉赖以活命。
之前蒙傲曾撂下狠话,说泾洛之渠若不能按时完工,他会割人脑袋祭旗。
可现在泾洛之渠上的民夫管事们也都不担心这个了。按照今年的降水情况,倘若他们不能在秋汛之前搞定这河渠,到时候整个长安城的人一起泡在水里做鲛人,祭旗的事儿也不用忙活了。
“确实,我同赵管事他们约好未时一起聊事情,最晚午时就得出发。”
郑子徒算着时间有些着急,扭头打算回房休息。
他刚走几步,又想起棠姬,扭头看了她一眼。
“你也忙了一夜了,不回去休息一会儿吗?”
“我没事。反正这几天酒肆不开张,我累了自然会去休息的。阿桃今日休沐,大概很快就要回来了,她同珍珠关系要好,看见珍珠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必然心里难受,大概回来寻我哭诉。到时候她哭着来敲门,反而打扰你休息。”
说着,棠姬又看了一眼珍珠。
“我们住在闹市,珍珠的尸骨也不能停在这里太久,我打算等阿桃回来见珍珠最后一面后,就正式将珍珠安葬,最晚也不过明天。珍珠生前没有什么亲人朋友,我怕她走得孤单,也想再这最后的时间陪陪她。
并且,这是我第一次为人办葬礼,我也想善始善终。之前我……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有机会帮他们办葬礼……”
说到这里棠姬又有些伤情,但是怕刚刚收敛好的情绪再次溃决,后面的话她都吞回了腹中。
她在这世上活了二十多年,身边的亲朋故旧几乎死尽,可这却是她第一次正式为人处理丧事。
同她有着血缘之亲的生父、将她养大的养父养母、甚至包括她在雍国雇来的假父母,他们一个个都去世了,但她却连收殓他们尸骨的机会都没有。
倘若她熬不过这次炸渠,或许这也是她最后一次为人处理丧事。
至于她的丧事,她已不做任何指望了。
雍国人若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不将她鞭尸七日挫骨扬灰都是好的了,哪里还敢奢求有人来收尸?
或许也是上天怜惜她葬不得父母亲友,葬不得自身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所以特地给她这一次机会,为她的一生补个圆满吧!
那边的郑子徒说要回房休息,可走到柴房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着里间种种,顿住步子黄了神。
他的眉目中有悲戚之色,眸中似有泪光。
棠姬扭头时正好看到了郑子徒这副模样。郑子徒明明迎着她的目光,焦点却不在她身上,瞳孔中只有铺天盖地的黑白奠仪。
棠姬见过很多死人,也见过很多家里死了人的家属,郑子徒这种神情她从无数人身上见过无数次,这对她来说十分熟悉。
郑子徒同珍珠不过有数面之缘,并没有什么情分可言。他往日在渭水之滨杀人如砍瓜切菜,也不像是心软得会为不相干的人哭丧的人。
棠姬猜想,他大概是透过这场面想起了哪位故去的亲友。
郑子徒来长安城将近七年。棠姬认识他这么久,从来都没有听他说过父母家人的近况,不出意外,他的家里人应该也死绝了。
郑子徒是荥阳人,那地方最开始是郑国的领土,后来被韩国所占,十年前又被雍国的丞相姜文信带兵攻破,并入了雍国的三川郡。
几百年都没有太平过的地方,哪家死得干干净净很平常,谁能保住性命才是罕见之事。
郑子徒在柴房门口立了好一会儿,半晌扶着门框叹了一口气,垂着眸子一脸失落地离开。
郑子徒在房间里休息了会儿,中午的时候醒了,略吃了点饭又去了泾洛之渠。
往日阿桃休沐都是上午回来,可今日也奇了怪,棠姬在柴房守了半日都没有等到阿桃。
下午晌的时候,棠姬在柴房里有些坐不住了。
她一天一夜没休息,有些头晕目眩,小腹也有些难受。
陪着她看守珍珠尸体的女奴留意到棠姬的状态不对,特地去厨房帮棠姬沏了些糖水。
“老板娘,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看你的状态不太好,给你煮了点温糖水。”
棠姬惨白着脸正要起身去接,屁股离开支踵的时候,支踵上竟然有几丝血迹。
棠姬穿着身素色的衣服,衣襟后面的血痕十分显眼,正好被那女奴看到。
那女奴悄悄扯了一下棠姬的衣袖,凑过来小声说道。
“老板娘,你果然是癸水来了!”
棠姬看着裙后的血懵了一下。刚巧老姚从外面进来,一进来正好看见这场面。
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棠姬和老姚却清清楚楚。
棠姬怀孕了,怎么可能会来癸水?
见红是小产的前兆。
她这两日又是去奴市打打杀杀,又是熬夜为珍珠守灵,再这么下去,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保不住。
她若赶在秋汛的时候卧病在床坐小月子,那一切就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