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的吐纳,自那一刻起,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而真实。
不再有无形丝线的牵引,不再有既定剧本的沉重,风吹过麦浪,是风的意志;溪流冲刷卵石,是水的自由。
陈默行至一处早已荒废的庙基,断壁残垣间,杂草疯长,几乎要将昔日的香火痕迹彻底掩埋。
然而,就在这片乱草丛中,一幕奇景赫然映入眼帘。
无数坚韧的藤蔓,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在一夜之间编织,竟于庙基正中央搭起了一座高台。
那高台形制古朴威严,层层叠叠,俨然如旧日王朝登基大典所用的九重之阶!
更诡异的是,台面之上,夜露未干,竟自行凝结成序,排列出七个龙飞凤舞、却又冰冷无比的大字——“天命之子就位处”。
这七个字,如同一道跨越时空的敕令,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仿佛只要有人踏上那最高处,整个天地的气运便会再次向其汇聚,重塑秩序。
陈默的目光在那七个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了一滩无意义的积水。
他没有言语,更没有流露出丝毫被“天命”选中的激动或惶恐,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不远处一户农家的篱笆旁,向正在院中磨刀的老乡借了一柄刃口还算锋利的旧锄头。
他提着锄头,不疾不徐地走回高台前,对那鬼斧神工的藤蔓造物视若无睹,只是弯下腰,仔细地在台基的根部搜寻着。
很快,他便找到了那条最粗壮、为整座藤台供给养分的主藤根脉。
他举起锄头,手臂肌肉微微贲起,然后猛地挥落!
“咔嚓!”
一声脆响,那比成人手腕还粗的主藤应声而断,墨绿色的汁液瞬间喷溅而出。
失去了根基的滋养,那座由藤蔓构筑的宏伟高台并没有立刻崩塌。
它只是在风中轻轻一颤,台面上由露水凝结的字迹,瞬间溃散,化作无数水珠滚落。
陈默还了锄头,便径直离去,再未回头。
三日之后,那座失去了生命力的藤架终于在自身的重量下轰然坍塌,散落的藤蔓交错堆叠,反而在废墟之上形成了一片绝佳的天然棚架。
路过的村民见了,无不啧啧称奇,只道是天上掉下的好材料。
于是,有人顺势在棚下开垦出几垄地,栽下了新育的南瓜苗。
不过半月,南瓜藤便攀附着残存的藤架疯长,宽大的绿叶遮天蔽日,形成一片清凉的所在。
金黄色的南瓜花次第开放,引来蜂蝶无数。
又过一月,一个个圆滚滚的青皮南瓜便沉甸甸地挂满了整个棚架。
村里的孩童最爱在这片阴凉下嬉戏打闹,饿了渴了,便随手摘下一个半熟的南瓜,当成球一般互相抛掷,玩腻了,就“啪”地一声奋力砸在地上,看着瓜瓤四溅,然后爆发出阵阵清脆而快活的笑声。
陈默偶尔立于远处田埂,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瓜棚与棚下无忧无虑的笑闹,心中一片澄明。
你们要的龙椅,到头来,还不如一个被孩子们摔烂的南瓜有趣。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相府旧宅。
苏清漪推开院门,步入早已改作市集的旧日中庭遗址。
今日,她准备去换些新打的菜籽。
然而,刚走几步,她便停下了脚步。
只见前方那片宽阔的空地上,地面的尘土竟在无风的情况下自行旋转、汇聚,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圆形图案。
图案外围,一圈细密的尘土轨迹清晰地刻画出四个字:“万民朝拜区”;而在图案的正中心,一个更为凝实的土堆缓缓隆起,上面标注着四个字:“圣者讲法座”。
整个场面寂静无声,却充满了神圣而庄严的仪式感,仿佛在召唤着那位曾经在此舌战群儒、名动天下的苏家才女,重登“法座”,向“万民”宣讲至理。
苏清漪清冷的凤眸中没有半分波澜。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回后院,解开了自家那头老黄牛的缰绳,牵着它拖动的那辆装满陈年粪肥的牛车,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她将牛车赶到那圆形图案的正中央,也就是“圣者讲法座”的位置,然后解开绳索,将车板猛地一掀!
“哗啦——”
一整车经过发酵、气味熏天的陈年粪肥,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那个刚刚隆起的“法座”彻底淹没,并向四周蔓延,将那所谓的“万民朝拜区”也覆盖了大半。
刺鼻的臭气霎时间弥漫开来,早起赶集的行人纷纷掩鼻绕行,几只饥饿的野狗却闻着味儿冲了过来,在粪堆里兴奋地刨动翻搅,争抢着其中或许存在的残渣,不过半日功夫,那原本规整的圆形图案便被搅得面目全非。
三日后,一场春雨落下,将粪肥的养分彻底融入了土地。
又过了数日,这片曾经的“圣地”竟长出了一片无比茂盛的菜畦。
新种下的萝卜一个个破土而出,白嫩粗壮;旁边的白菜也舒展着宽大的叶片,绿意盎然,竟成了整个村落里最肥沃的一块宝地。
苏清漪蹲在菜畦边,熟练地拔着杂草,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泥土的温润与生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最好的道理,是能让白菜长得比人还高。
南疆深谷,柳如烟带着一群眼盲的孩童采药归来。
途经一处陡峭山崖时,一阵空灵而威严的回响忽然在山谷中响起,仿佛直接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第七日黎明,神光将临此崖,受选者将听见终极密语。”
那声音带着无尽的诱惑,仿佛只要听到那句“密语”,便能勘破天机,洞悉未来。
柳如烟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只是轻轻拍了拍手,柔声对孩子们说:“累了吧?我们在这里歇一歇。”
她让孩子们在崖下的一片草地上坐下,然后从随身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块用蜂蜜和米粉做成的蜜糖糕,每人分了一块。
“慢慢吃,别噎着。”她叮嘱道,看着孩子们脸上露出满足而甜蜜的笑容。
待到孩子们吃完,她又让一个年长些、记性好的孩子,哼唱起那首她教了无数遍的催眠曲。
那曲调悠缓宁静,气息绵长,仿佛山谷里的风,林间的溪。
一个接一个,孩子们枕着柔软的草地,带着嘴角的甜意,沉沉睡去。
柳如烟自己也靠着一块山石,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第七日的黎明终于到来。
一抹璀璨的金光自东方天际迸发,精准地投射在那面山崖之上,整个崖壁霎时间金光万丈,神圣非凡。
然而,预想中聆听“密语”的“受选者”们,却无一人睁眼,依旧沉浸在香甜的梦乡之中。
那刺目的金芒,最终只惊起了一群在崖壁上筑巢的山雀。
它们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四散飞开,嘈杂的鸟鸣声彻底盖过了那若有若无的“密语”回音。
阳光渐渐变得柔和,柳如烟睁开眼,轻抚着身边一个刚刚醒来的童子的发丝,柔声问:“你们听到了吗?”
那幼童揉着惺忪的睡眼,笑着答道:“听到了,老师。是糖在嘴里慢慢化掉的声音,甜甜的,黏黏的。”
一系列类似的事件,在天南海北,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形式同时发生。
程雪的孙女在井边洗衣,见井圈青苔拼出“祭祀时辰对照表”,她不言不语,每日将腌菜用的高盐碱废水倒于其上,苔藓尽数脱落,反在罐底积水处滋生出能随日光变色的绿藻,成了村妇们判断晴雨的“天气预报”。
她对同伴说:“日子不是排出来的,是过出来的。”
老兵李昭阳巡边至古渡口,见河滩沙地一夜堆成祭天高坛,芦苇为仗。
他冷笑一声,直接在坛心挖坑埋锅,升起篝火烤肉,炊烟与香气引来猎户牧童,众人围坐共食,酒酣耳热。
他摆手道:“吃完了记得把灰扒平就行。”一夜风雨,沙坛尽毁,唯余一圈焦土,翌日竟从中开出绚烂野花。
他低语:“你要搞典礼?老子先请你吃顿好的。”
而韩九犁田至午,发现田埂泥土竟自动隆起,塑成一套完整的祭祀礼器——鼎、爵、觚,栩栩如生,旁有虚影小字“请主持秋祭复礼大典”。
族中长者见之,激动得涕泪横流,当即便要跪拜酬礼。
韩九却一把拉住他们,摇了摇头。
他没有毁坏那些泥器,反而将劳累了半日的耕牛牵至田中,解开犁具,让它就在那泥塑的礼器旁卧倒休息。
他自己则一屁股坐在那尊象征着王权与社稷的泥鼎上,掏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烟灰飘落,正好洒进那只精巧的“爵”口之中。
三日后,一场大雨将泥器泡得软烂。
那头歇够了的黄牛起身时,巨大的身躯随意踩踏,将那些所谓的“礼器”尽数踏成了烂泥,与田地融为一体。
翌日清晨,奇迹发生。
那片被牛踩过的田中,所有稻穗竟齐齐朝着一个方向,如同朝圣般微微摆动,形成一圈巨大的环形波纹。
而在波纹的最中央,那堆被踏平的烂泥之中,一株无人栽种的野桃树竟破土而出,一夜之间,抽枝展叶,花开七瓣,粉白如雪,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陈默恰好路过,看到这番景象,驻足良久。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株奇异的七瓣桃花上时,他忽然感觉自己那早已沉寂如古井的丹田,竟猛地一颤,一丝温润而磅礴的生机,仿佛从脚下的大地深处涌来,顺着经脉缓缓流转,与这片天地的呼吸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也就在同一时刻,在那永恒黑暗的无尽深海之底,那条象征着旧日秩序的灯笼鱼,缓缓地张开了嘴。
它腹中最后一缕微光彻底熄灭,同时,一粒比微尘更细小的光点,被它轻轻吐出。
那光点不落,不沉,只是悬浮在漆黑的海水中,随着最微弱的洋流,缓缓旋转,再无方向,再无意志。
像一句无人听见,却始终存在的回音。
那一夜,陈默睡得前所未有的深沉,无梦,无扰。
然而,在晨钟未响、天光未亮的最深沉的黑暗中,他的双眼却毫无征兆地豁然睁开。
一股无声却不容抗拒的牵引力,并非来自任何系统或指令,而是源于脚下这片刚刚开始自由呼吸的土地深处,正清晰地,催促着他一路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