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之夜的混乱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浆,死死包裹着墨衍。他背靠着小院冰冷潮湿的土墙,蜷缩在油灯勉强驱散的一小圈昏黄光晕里。窗外,磐石镇死寂如墓,连惯常的虫鸣都消失了,只有地底深处那永不停歇的、如同垂死巨兽心跳般的沉闷搏动,一下,又一下,透过冰冷的泥土,撞击着他的脊柱,也撞击着他紧绷欲裂的神经。
脑海中,那场噩梦般的混乱仍在反复上演:
—— 青石广场狰狞开裂,紫光如同毒疮脓血般从地缝中渗出。
—— 古阵法灵纹在毁灭边缘疯狂闪烁、扭曲、哀鸣,化作撕裂灵魂的尖啸。
—— 那股冰冷、贪婪、高高在上的邪恶意念,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攥住石匣,也攥住了他感知的源头,带来深入骨髓的冻伤般的痛楚。
—— 还有阴影里,那几道静默如墓碑的黑袍身影,以及赵虎刻意背对、长矛指向镇民的卑劣姿态。
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把钝刀在颅内反复刮擦。墨衍双手死死按压着太阳穴,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试图用肉体的疼痛压制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混乱能量冲击留下的剧痛余波。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肺部火烧火燎。
不能停。不能沉沦在这痛苦里。
他挣扎着,几乎是爬行到那张被赵虎搜查时掀翻、又被他勉强扶正的工作台前。桌面残留着药粉的污渍和几道深刻的划痕。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张折叠整齐的宣纸。
第一张,是在蚀坑边缘临摹的神秘石碑碎片纹路。深邃玄奥的暗银线条,在昏黄灯光下仿佛拥有生命,缓缓流淌,自成宇宙。
第二张,是记录兽骨上狂乱扭曲的蚀痕刻纹,充满了破坏性的躁动。
第三张,是《磐石筑城录》中关于“不祥纹路”的模糊描述和简陋图示,带着古老的不安。
最后一张,是刚刚完成的、浸透了他痛苦与意志的祭典灵纹图——那是古阵法在蚀的力量侵蚀下,垂死挣扎时爆发出的混乱、破碎、却又惨烈无比的片段。
四张纸,被他用颤抖的手指,在桌面上铺陈开来。它们像四块来自不同世界的碎片,代表着混乱、毁灭、古老守护与……未知的神秘。
墨衍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四幅图案之间反复逡巡、比对、推演。他强迫自己沉入其中,忽略身体的不适和脑海的剧痛。
“蚀痕…狂乱,无序,核心是纯粹的侵蚀与毁灭…如同瘟疫。”他低声呢喃,指尖划过兽骨纹路,又指向古籍记载,“古籍描述模糊,但指向‘不祥’、‘侵蚀’,形态更接近污染本身…是‘蚀’力量的外在显化?”
目光移向祭典灵纹图,那些断裂、扭曲、明灭不定的线条。“古阵法…守护之纹。结构有规律,能量流转逻辑清晰…虽残破,但核心是‘聚’与‘固’。它在抵抗…用最后的生命力抵抗地底那紫光的侵蚀…就像…就像被毒蛇缠住的猎物在垂死挣扎。”他仿佛再次“听”到了那刺耳的能量尖啸,胃部一阵翻搅。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石碑碎片纹路的临摹图上。它如此不同。深邃、精密、稳定。每一个转折,每一个嵌套循环,都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与平衡感,仿佛阐述着某种宇宙至理。它独立于混乱、毁灭与垂死挣扎之外,自成一体,散发着一种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纯粹感。
“你是什么?”墨衍凝视着那些暗银色的线条,声音嘶哑,“你为何能在蚀坑核心存在?为何…能抚平一丝那邪念带来的刺痛?”他想起了在蚀坑边缘,被紫雾拂过时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以及后来研究碎片时,偶尔感受到的、极其微弱的清凉感。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剧痛的间隙中闪现:这石碑碎片的力量,是否与那蚀的力量…相斥?甚至…相克?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他必须更深入地“看”!
墨衍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强忍着脑海中翻江倒海的余痛,再次调动起那微弱却已是他唯一依仗的模糊感知。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外界,而是眼前这四幅图案所代表的“信息”本身!他试图用感知去“触摸”这些纹路背后蕴含的“意”与“势”,去理解它们能量流转的本质区别。
感知如同纤细的蛛丝,小心翼翼地探向桌面。
首先触及的是兽骨蚀痕图。瞬间,一股混乱、狂躁、充满破坏欲的“意念”顺着感知丝线反冲而来!墨衍闷哼一声,仿佛被无形的拳头砸中胸口,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强行稳住心神,感知迅速抽离。
接着是祭典灵纹图。感知探入的刹那,无数断裂、哀鸣、绝望挣扎的“情绪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那古阵法垂死时的痛苦与不甘,混合着蚀力量的冰冷侵蚀感,狠狠冲击着墨衍的意识!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额头青筋暴起,死死咬住下唇才没痛呼出声。鲜血的咸腥味在口中弥漫。
痛苦如同潮水,一波强过一波。墨衍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脸色惨白如纸,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流淌,滴落在桌面的图纸上,洇开深色的痕迹。精神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彻底崩断。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小的、闪烁的紫色光斑,那是精神严重透支、濒临崩溃的征兆。
“不…不能停…”墨衍在心底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钉在最后那张石碑碎片的临摹图上!
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线索!
他用尽残存的意志力,驱动着那摇摇欲坠的感知丝线,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朝着图纸上那些深邃玄奥的暗银色纹路,狠狠“刺”了过去!
预想中的狂暴反冲没有到来。
就在他的感知丝线即将触及纹路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的震鸣!
不是来自图纸,而是来自他贴身收藏的那块冰冷的、坚硬的石碑碎片本身!
与此同时,桌面上那幅记录着祭典混乱灵纹的图纸中,一段极其不起眼的、描绘着古阵法核心区域某个稳定能量节点的、相对完整的灵纹片段——那是阵法在彻底崩溃前,最后坚守的阵地——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竟在墨衍的感知视野中猛地亮了起来!散发出微弱却纯净的白色光芒!
紧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墨衍感知视野中,那祭典灵纹图上亮起的白色光点,与他眼前石碑临摹图上某个同样不起眼的、结构繁复的暗银色纹路节点,仿佛跨越了空间与材质的阻隔,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频率一致的……共鸣!
嗡…嗡…
微弱的共鸣声在墨衍的感知世界里回荡。下一瞬,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纯粹、异常稳定的冰凉能量流,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泉水,竟顺着那共鸣产生的无形通道,无视了空间的距离,从图纸上那个亮起的白色光点——不,是透过图纸,仿佛从更深远的、与那古阵法同源的空间中——流淌而出!
这股冰凉的能量流,并未冲击墨衍的感知,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沿着他探出的那缕摇摇欲坠的感知丝线,温柔而迅捷地逆流而上,瞬间注入了他那如同被烈火灼烧、被冰锥穿刺的混乱识海!
“呃——!”
墨衍身体剧震,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那感觉…无法形容!
如同久旱龟裂的焦土迎来了第一场甘霖!
如同滚烫沸腾的岩浆被投入了万载寒冰!
如同无数根刺入灵魂的毒针被瞬间拔除,又被最轻柔的羽翼抚平了伤口!
那深入骨髓的剧痛、那混乱疯狂的嘶鸣、那冰冷邪恶的侵蚀感,在这股纯粹、稳定、清凉的能量流冲刷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以惊人的速度消融、退散!紧绷欲裂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眼前疯狂闪烁的紫色光斑迅速黯淡、消失。混乱如同被无形之手梳理平整,留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虚脱的清明与宁静。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空白被巨大的震撼所填满。墨衍呆坐在椅子上,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映照着油灯跳动的火苗。他下意识地抬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刚才那股清凉的能量流虽然短暂,却在他体内留下了一道微不可查、却坚韧存在的“痕迹”。它像一条刚刚开凿的、纤细却稳固的溪流,静静流淌在原本混乱不堪的精神荒原上。
一个源自本能的冲动,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嫩芽,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
引导它!
墨衍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体内,沉入那道刚刚开辟的、微弱的“溪流”。他不再去“想”,而是去“感受”。感受那道清凉痕迹的流淌路径,感受它那独特的、稳定而坚韧的韵律。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刚刚平息下来的、残存的所有意志力,尝试去“触碰”它,去“引导”它,让它按照自己的意念汇聚。
这是一个极其笨拙而危险的过程。那道能量痕迹如同初生的幼兽,敏感而脆弱。墨衍的意念稍有不慎,触碰得重了些,那痕迹便一阵波动,几近溃散,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感。他立刻放缓,如同用指尖轻触最娇嫩的花瓣,屏息凝神,只是温和地“邀请”,而非强硬的“命令”。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中失去了意义。油灯的火苗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小院外死寂依旧,只有地底那沉闷的搏动作为背景。墨衍的全部世界,都收缩到了指尖那方寸之间。
不知尝试了多少次失败,就在他精神再次感到疲惫,那道能量痕迹也似乎要彻底隐去之时——
指尖的皮肤下,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光芒,如同被风吹拂的烛芯,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亮了起来!
它不再是之前被动流淌的“痕迹”,而是被墨衍的意志所牵引、凝聚于一点的光!
墨衍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指尖,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点淡金色的光芒极其微弱,比夏夜最黯淡的萤火还要渺小,仿佛随时会被一阵微风吹灭。它并非稳定的光点,而是凝聚成了一道极其纤细、长度不足半寸的……丝线!
一道纯粹由光芒构成的、淡金色的、微微颤动的灵纹丝线!
它凭空悬浮在墨衍的食指尖端上方毫厘之处,没有实体,却散发着一种微弱却无比坚韧、无比纯粹的能量波动!它不再是模糊感知带来的预警,不再是研究古籍时的推演,而是真真切切、由他自身意志引导、凝聚而出的……力量!
虽然微弱,虽然转瞬即逝——仅仅维持了不到三个呼吸的时间,那道淡金色的丝线便如同耗尽了所有能量,光芒迅速黯淡、消散,最终彻底湮灭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指尖只残留下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
墨衍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油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映照着他眼中那尚未褪去的、如同目睹神迹般的巨大震撼。
成功了?
那道丝线…是什么?
是灵纹?是某种能量的具现化?还是…那石碑碎片力量在他体内的映射?
无数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脑海中翻滚。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情绪压倒了一切——那是绝境中抓住一缕微光的狂喜,是自身力量被点亮的震撼,是黑暗囚笼被撬开一道缝隙后涌进来的、名为“希望”的洪流!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尖残留的微暖触感,如同烙印般深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开辟出来的、流淌着清凉能量的“溪流”并未完全消失,它只是耗尽了刚刚凝聚的那一丝力量,变得极其微弱,如同沉睡的潜流,静静蛰伏在他精神世界的深处,等待下一次的呼唤。
就在这时,他胸口贴身收藏的石碑碎片,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热感,与之前冰冷的触感截然不同。仿佛一块沉眠的寒冰,在那一刻,被点亮了一丝微光。
“嗬…嗬嗬……”墨衍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哽咽又如同笑声的声响。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摊开手掌,看着自己那刚刚凝聚出奇迹的指尖。
淡金色的光芒早已消失,但那道微弱的“潜流”仍在。
它太弱小了,如同风中残烛,别说战斗,连照亮黑暗都显得力不从心。它无法撼动磐石镇即将倾覆的命运,无法对抗地底那恐怖的邪恶意念,更无法对抗归墟教那些神秘莫测的黑袍人。
然而……
“火种…”墨衍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破败的窗棂,望向磐石镇外那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吞噬一切的深沉夜幕。
“哪怕只是…一点火种。”
小院内死寂依旧。地底深处那沉闷的搏动,依旧如同丧钟般敲响。归墟教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着这座行将就木的小镇。荆红的警告犹在耳边,红姐包裹里的干粮散发着麦麸的微香。
墨衍缓缓站起身。身体依旧疲惫,精神也带着透支后的虚弱,但那双曾经被废柴之名压抑、被现实磨砺得有些黯淡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芒。
如同深埋地底千万年的火种,终于挣破了厚重的岩层,第一次,倔强地探出了它微弱却炽热的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