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莫德雷德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腿边的小不点。
诺佩恩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微微仰起头,那双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空洞的大眼睛,仿佛能直接看穿莫德雷德此刻那一脑门的官司。
“莫德雷德先生,您的困惑太吵了。”
诺佩恩的声音很轻,在这个只有风声的寒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您在纠结那个操控紫色铁沙的人。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害怕您,就像害怕那个人一样。”
莫德雷德拿着果干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挑了挑眉,索性也不装了,蹲下身子,视线与诺佩恩齐平。
“你这小鬼,感觉倒是挺敏锐。”
他把果干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道:
“没错,那个叫塔吉亚的疯子。
他在战场上像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
可他看到我的时候,那表情……就像是看到了鬼,或者看到了什么绝对不可违抗的主宰。”
莫德雷德指了指自己的脸,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有那么可怕吗?还是说我长得像那个苏丹?”
诺佩恩盯着莫德雷德看了一会儿,像是正在组织着并不丰富的词汇库。
片刻之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莫德雷德先生。您长得并不像他。”
“但是……味道很像。”
“味道?”
莫德雷德抬起袖子闻了闻:
“没有什么怪味吧,我昨天才洗过澡。”
“不是那个味道。”
诺佩恩伸出一根瘦弱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莫德雷德的眉心:
“是一种感觉。一种名为‘最初神性’的感觉。”
“哈?”
莫德雷德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感觉自己好像又听到了什么神神鬼鬼的设定。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诺佩恩那认真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我曾经……也试图获得这种东西。”
诺佩恩垂下眼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为了成神,我以为只要我也去经历那些苦难,只要我也去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我就能从苦难中孕育出神性。”
“不,更应该说是。如果我不去这样做的,我经受的苦难将毫无意义。”
“总之,但我失败了。”
“好像…我只是单纯地在受苦而已。”
他重新抬起头,看着莫德雷德:
“话题有些远了,但所谓的最初神性,从来都不是自己从体内长出来的。
它是从他人那里获得的。”
“就好像塔罗斯。
并不是塔罗斯生来就是神,而是因为那个时代无数绝望的人们,他们太痛苦了,他们迫切地希望有一个更高的存在,一个全知全能的救主,能来替他们承受这一切,能来拯救他们。”
“是那无数人的愿望、祈祷、甚至是诅咒,汇聚在一起,强行赋予了塔罗斯最初神性。”
“是他人的意志,造就了神明的雏形。”
诺佩恩歪了歪脑袋,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某种近乎于审视的目光,在莫德雷德身上打转:
“苏丹身上有这种东西。
那是整个喀麻苏丹国,千千万万人由于极度的恐惧、敬畏和绝对的服从,所汇聚而成的一种‘格位’。
在那些人眼里,他就是行走在人间的某种存在,掌控生死的存在。”
“而您,莫德雷德先生。”
诺佩恩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您身上也有。”
“虽然那种感觉和苏丹截然不同……不是冰冷的恐惧,而是一种更加炙热、更加沉重的东西。
是信任?是希望?还是某种狂热的追随?”
“我分不清。
但我知道,对于塔吉亚那种被苏丹的‘神性’彻底压垮了精神的人来说。
当他看到另一个拥有同等量级‘最初神性’的存在出现时。
不管是出于恐惧还是本能,他都会将您与那个影子重叠。”
莫德雷德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帐篷里那个还在对着空椅子行注目礼的卢埃林,繁星有不少这样的家伙,将莫德雷德视为偶像。
只是卢埃林是这样的人里面最让莫德雷德起疙瘩的。
“合着我是被这帮家伙给神化了?”
莫德雷德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感觉一阵恶寒。
他对这种神神鬼鬼的理论并没有什么深入研究的兴趣,什么“最初神性”,在他看来大概就是一种高阶的领袖气质或者是群体潜意识的具象化。
但是。
诺佩恩的这就话,却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莫德雷德脑海中的迷雾。
“原来如此……”
莫德雷德眯起了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手中的果干被他捏得稍微变形。
“塔吉亚那个疯子,是在我身上看到了苏丹的影子,所以产生了应激反应。”
“这不就是典型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吗?”
“既然如此……”
莫德雷德的脑海中,无数个阴险的、卑鄙的、却又极其有效的战术构想,开始飞速成型。
既然那个塔吉亚怕神,哈里发为苏丹的影子,他恐惧苏丹。
那自己为什么不配合他演一出好戏呢?
既然他把自己当成了苏丹的投影,或者是同级别的存在,那这份恐惧,就是塔吉亚身上最大的破绽!
想到这里,莫德雷德眼中的光芒愈发强盛。他迫切地想要完善这个计划,于是他看向诺佩恩,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急切:
“既然你见过苏丹,你也在他身边待过。”
“那你告诉我,那个苏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平时说话什么语气?有什么习惯动作?或者……他发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只要能模仿出几分神韵,哪怕只是虚张声势,也能在战场上给那个神经质的塔吉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然而,面对莫德雷德这连珠炮似的发问。
诺佩恩却只是张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大大的哈欠。
泪花从他空洞的眼角挤了出来。
“我忘了。”
诺佩恩揉了揉眼睛,声音里充满了困倦:
“莫德雷德先生,太久了。”
“在经历了那么多次死亡,那么多次复活,那么漫长的折磨之后……”
“具体的记忆早就模糊了。”
他看着莫德雷德,眼神有些迷离:
“在我的脑子里,苏丹早就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了。”
“他没有脸,没有声音,也没有具体的动作。”
“他只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笼罩着一切的抽象影子。”
“他就是恐惧本身。”
“我只记得……那种感觉。”
说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已经困到了极点。
“啧。”
莫德雷德咂了咂舌,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
抽象的影子吗……
“行吧,忘了就忘了吧。”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站着都快睡着的孩子,莫德雷德也不好意思再抓着他问东问西了。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
“既然是抽象的恐惧,那就更有操作空间了……”
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诺佩恩的后脑勺,动作不算温柔,但也绝对不粗暴。
“回去睡觉吧,小鬼。”
莫德雷德摆了摆手,指了指帐篷里面:
“明天还要接着认字呢,要是敢在课堂上睡觉,我可不保证会不会体罚学生。”
“晚安,莫德雷德先生。”
诺佩恩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就像个梦游的小幽灵一样,晃晃悠悠地钻进了帐篷里。
看着那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莫德雷德重新靠回了椅背上,抬头看着那漆黑的夜空。
“最初神性……恐惧的影子……”
他又往嘴里塞了一颗酸甜的果干,眼中的算计之色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塔吉亚啊塔吉亚,人们总是会因为恐惧而屈服的……不是吗?”
莫德雷德眼神不善。
………
……
…
叶塔娜还是来晚了。
当那道冲天的紫色龙卷风在远方的地平线上肆虐,当大地的震颤顺着脚底板传导至全身时,这位风尘仆仆的决死剑士便明白,她最不想看到的情况发生了。
战争已经全面爆发。
她原本的计划是想趁着双方还在对峙,悄悄潜入繁星军营,通过大哥基利安的关系,以一个相对体面的身份与那位莫德雷德侯爵见上一面。
但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绞肉机般的混乱战场。
想要见到里面的人,就必须从这层层叠叠的包围圈里,硬生生地凿穿一条路。
叶塔娜站在沙丘的阴影里,伸手紧了紧身上的绷带。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是苏丹留下的纪念。
“真麻烦啊……”
她叹了口气,并没有多少畏惧,只是一种面对繁重加班任务时的无奈。
随后,她伸手握住了腋下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棍。
以太的光芒一闪而逝,木质的外壳崩碎,露出了那狰狞凶狠的精钢真容——那柄沉重的双头连枷。
“那就开始干活吧。”
……
深夜的战场并未完全沉寂,虽然双方都在偃旗息鼓,但外围的巡逻线依旧致密得像一张网。
一支名为“沙暴眼”的飓风军团步兵队,正凭借着脚下紫钢沙产生的微弱浮力,悄无声息地贴地滑行。
他们不需要马匹,紫钢沙赋予了他们无视地形的机动性。
忽然,为首的斥候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停下了身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但这血腥味并不属于这片战场上早已腐烂的尸体,而是……一种新鲜的、温热的味道。
“有人。”
队长打了个手势,紫色的铁砂在他身边无声地环绕,数枚尖锐的铁砂针已经对准了前方那片死寂的黑暗。
“出来!既然已经暴露了,就别像只老鼠一样躲着!”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风吹过沙砾的沙沙声。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多心了,准备上前查看时,一阵沉闷而又恐怖的破风声,突兀地压过了风沙的呼啸。
“呜——!!!”
那声音低沉得如同巨兽的喘息。
“头顶!!”
一名斥候惊恐地抬头,还没来得及发出警示,一个巨大的黑影便已从天而降!
没有任何花哨的魔法,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只有最纯粹的重力势能,加上那柄重型连枷本身的恐怖质量。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就像是用铁锤砸烂了一颗熟透的西瓜。
那名斥候队长的脑袋,连同他上半身的紫钢链甲,在那个带着倒刺的精钢铁球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薄纸。
他甚至没来得及操控哪怕一粒紫钢沙进行防御,整个人就被瞬间砸进了沙地里,变成了一滩红紫相间的肉泥。
“什么人?!”
剩下的斥候惊恐地散开,手中的弯刀和铁砂针疯狂地向中心倾泻。
尘埃散去,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直起了腰。
叶塔娜单手拖着那是柄还在滴血的连枷,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扫视了一圈,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路:
“抱歉,赶时间。”
紫钢沙疯狂旋转,化作数道小型的切割旋风,朝着叶塔娜绞杀而去。
这种紫钢沙对于金属武器有着极强的研磨和破坏力,这也是飓风部队最为棘手的地方。
然而,叶塔娜并没有像普通战士那样举起武器格挡。
她是决死剑士。
在她的眼中,这些花里胡哨的紫钢旋风,全是破绽。
她脚下的步伐突然变得诡异起来,明明是踩在松软的沙地上,却快得像是一道残影。
她迎着那紫钢旋风冲了上去!
就在旋风即将触碰到她身体的瞬间,她手腕猛地一抖。
那柄原本直直的连枷,突然像是活了过来!粗大的铁链在空中划出一道极为刁钻的弧线,那个沉重的铁球竟然绕过了紫钢沙的正面防御!
这就是连枷这种软兵器最可怕的地方——虽然难以操控,但一旦精通,它将无视绝大多数正面的格挡与防御。
“呼——啪!!”
铁球带着巨大的离心力,狠狠地抽在了一名敌人的侧腰上。
那名飓风军团步兵腰间装着紫钢沙的布袋被直接打爆,紫色的粉末漫天飞舞。而他本人的脊椎,也在这一击之下成了几截碎骨。
“第二个。”
叶塔娜并没有停下,她借着挥击的惯性,整个人如同陀螺般旋转了一圈,手中的连枷成为了一个直径三米的死亡风暴。
“铛!铛!铛!”
试图靠近的敌人被这股蛮力硬生生地逼退,他们的弯刀砍在铁链上火星四溅,却根本无法阻挡那铁球的挥舞。
“散开!用风筝战术耗死他!!”
剩余的斥候意识到了近战的劣势,立刻操控紫钢沙想要升空拉开距离。
“想飞?”
叶塔娜冷哼一声。
她猛地将手中的连枷柄向上一挑!
那颗原本正在低空横扫的铁球,像是被赋予了某种魔力,突然违反物理常识般地向上弹起,如同毒蛇吐信,直扑半空中那名刚刚升起的斥候。
“咔嚓!”
铁链死死地缠住了那名斥候的脚裸。
“给我下来!”
叶塔娜手臂肌肉暴起,猛地向下一拽!
那名斥候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蛮牛给拴住了,脚下紫钢沙产生的浮力在这股怪力面前简直就是个笑话。
他尖叫着被从五米高的空中硬生生地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叶塔娜的脚边。
叶塔娜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脚踩碎了他的喉咙。
“第三个。”
短短两分钟,战斗结束。
叶塔娜甩了甩连枷上的肉沫和紫砂,甚至没有喘一口粗气。
她确认了一下方位,再次没入了黑暗之中。
这一路,注定是血路。
越靠近俄西玛,敌人的密度就越大。
………
……
…
终于。
当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当俄西玛那高耸的城墙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时。
叶塔娜终于凿穿了最后一道防线。
在她的身后,是一条由尸体和破碎的紫色铠甲铺就的道路。
俄西玛的城墙之上。
负责守夜的繁星卫兵正强打着精神,警惕地注视着下方的黑暗。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是一个人!”
卫兵立刻拉紧了弓弦,大声喝道:
“站住!什么人!再靠近我们就放箭了!”
城墙下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借着城头的火把光芒,卫兵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浑身浴血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般的女人。
她的头发被血水黏在脸上,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到处都是破口。
她的手中拖着一柄巨大而狰狞的连枷,那是血迹最重的地方,随着她的走动,那个沉重的铁球在沙地上拖行,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轨迹。
这是一位极其危险的、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屠杀的杀神。
所有的卫兵都紧张到了极点,手指扣在扳机上,只要那个女人有一丝异动,他们就会立刻将她射成刺猬。
然而,那个女人却在护城河的边缘停下了脚步。
她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姿态。
相反,她随手一松,那柄沾满碎肉的连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然后,以太光芒闪过,那柄凶器重新变回了那根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教鞭木棍。
叶塔娜抬起头,用那只没被血污遮住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城墙上的卫兵。
她甚至还伸手整理了一下那件破烂长袍的领口,尽管这动作看起来有些徒劳。
她的声音沙哑,疲惫,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礼貌与从容。
就像是一位长途跋涉的旅人,在一个深夜,敲响了一家旅店的大门。
“您好,士兵先生。”
叶塔娜站在尸山血海的尽头,对着城墙上的繁星旗帜,微微欠身:
“麻烦通报一下。”
“我是决死剑士叶塔娜。”
“我是来找我大哥基利安的。”
“顺便,也想和你们的领主莫德雷德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