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成寺西厢，炭盆烧得噼啪响，勉强驱散着砖地透上来的寒气。
破窗纸挡不住的风，丝丝缕缕往里钻。
柳老夫人捻着佛珠，嘴唇无声翕动，浑浊的眼望着跳动的火苗，仿佛能从那里求得一丝安宁。
王氏紧攥着帕子，指节发白，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想从炭火里汲取更多暖意，又像是随时准备弹起来逃命。
赵明玉紧挨着母亲，鬓边那支金步摇随着她不安的扭动，颤巍巍晃个不停，金叶子碰撞发出细碎又扰人的声响。
青黛此刻正在屋外，和周嬷嬷一起守着个小泥炉，艰难地熬着一锅稀薄的菜粥，米粒少得可怜，多是些不知名的野菜叶子。
屋内的女眷们围着炭盆，低语着最近的时局，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份惶惶。
“听说了么？”
废王妃胡氏几乎是撞开门帘闯进来的，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她脸色煞白，嗓子发紧，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杭州城……破了！”
赵明玉“啊”地一声惊叫，手里的帕子死死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那些逆贼……”
“他们在屠城！”
胡氏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亲眼所见。
“洗劫了城中富户的金银财宝，一家一家地砍过去……那些高门大户的女眷……全糟蹋了！个个都是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吓死人了！”
她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久久回不了神，像是被那想象中的血腥场面魇住了。
角落里绣墩“哐当”一声被带翻。
柳明玉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泪珠子断了线似的砸在洗得发白的裙子上。
“王妃别吓人……他们……他们会不会打过来？……”
她猛地抓住旁边母亲的胳膊，“要不然，咱们往苏州、扬州那边逃吧！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门帘“唰”地一声再次被掀开。
孙九思和赵清璃一道儿走了进来，带进更浓重的寒气。
孙九思面色凝重，先给诸位柳家和赵家的娘子们行了一礼。
赵清璃一身素绒斗篷裹得严实，鬓角沾着未化的雪粒，手里拎着个红泥小炉。
她眼皮都没抬，仿佛没听见屋内的哭诉和慌乱，径自走到炭盆边，蹲下身，用火钳揭开炉盖，夹了两块新炭添进去。
炭火“滋”地爆开几点火星。
“清璃！”
废王妃胡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踉跄着扑过去。
“杭州的事你可听说了？……”
“听说了。”
赵清璃的声音平得像冻湖，听不出波澜，她盖上炉盖，站起身，掸了掸斗篷上并不存在的灰。
“逆贼屠富户，辱女眷。这不是活生生的人间阎罗么？明玉想得没错，我们现在逃还来得及！”
废王妃胡氏相当焦虑。
赵明玉抽抽搭搭，泪眼婆娑地看向她。
“表姐……表姐不怕么？万一逆贼打来临安……”
“怎么不怕。”
赵清璃的目光扫过屋内一张张惊惶的脸，最后落在跳跃的炭火上。
“我给白云观的苏先生去了信。实在不行，我们全家避到白云观去。反贼要的是金银财宝粮草辎重，不会杀到山上，跟一群清修的道士过不去。”
她语气笃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废王妃胡氏闻言，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柳老夫人停下捻佛珠的手，拍了拍落座于身边的孙九思的手背，声音带着颤。
“九思啊，咱们就快是一家人了。你跟老身说句实话，掏心窝子的话。这临安城……守得住吗？朝廷的兵……还来不来？”
孙九思握住老夫人枯瘦的手，温声安慰，试图传递一丝力量。
“老夫人，您放心。杭州虽破，但朝廷绝不会坐视。宣抚司的刘大人正率精锐日夜兼程赶来。只要我们能坚守几日，援兵必到！临安城……定能守住！”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试图驱散弥漫的绝望。
然而，他话音未落，屋外猛地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喊。
“报——！”
一名衙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帽子歪斜，脸上满是惊恐，嗓子劈了叉。
“大人！最新的战报！鹰愁涧……鹰愁涧的禁军……全军覆没！周宪大人……下落不明！杭州的顾、顾知府……首级……悬在杭州城门上了！”
“我的天爷啊——！”
柳老夫人一声凄厉的嚎叫，佛珠“啪嗒”掉在地上。
王氏两眼一翻，瘫软在椅子上。
赵明玉尖叫一声，死命往母亲怀里钻，仿佛想把自己藏起来。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厢房。
“怕什么？”
在一片死寂和啜泣声中，赵清璃清凌凌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转过身，眸子平静地扫过一屋子面无人色的女眷，最后落在孙九思同样震惊的脸上。
“现在两军的形势犬牙交错，有些战报未必是全貌。”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
“鹰愁涧如果真如战报所说是禁军被全歼，此刻临安城外早该是叛军旌旗蔽日，喊杀震天了。但已过了两天，叛军却没有趁胜追击，来拿下近在咫尺的临安，反而按兵不动，这不合常理。说明他们未必是大胜，或者……有其他什么原因迟滞了他们的进攻！“
她条理清晰的分析，像一束光刺破了绝望的浓雾。
孙九思怔怔地看着她映着寒光的侧脸，心头震动，不由得点头。
“清璃妹妹所言……确有道理。只是……”
他眉头紧锁，“临安城防薄弱，终究是危如累卵。”
赵清璃关上窗，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
“孙大人，危局之下，坐等援兵并非上策。临安城防，不能只靠城墙。城内尚有青壮，是否可尽快组织起来，协助守城？各家各户存粮，是否可统一登记调配，以备长期围困？水源如何保障？城内若有奸细，如何甄别防范？这些，大人可有章程？”
她一连串的问题，直指要害。
孙九思被她问得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光彩。
这些正是他焦头烂额却尚未理清的头绪！赵清璃的冷静和洞见，给了他极大的启发。
“你提醒的对！我稍后去召集僚属，商议具体细则！”
他站起身，向赵清璃郑重一揖，转身就要去布置。
就在这时，又一名浑身泥泞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气息未定。
“大人！有……有零星溃兵逃回！说……说鹰愁涧虽惨烈，但或有部分禁军从山中小路侥幸杀出重围！还有……还有一支身份不明的骑兵，趁乱奇袭了反贼设在野猪坞的秘密粮草辎重仓库！烧……烧了不少！”
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
虽然信息零星，无法立刻印证，但足以在绝望中撕开一道口子。
屋内死寂。
青黛闻声进来添茶。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身。
隔壁厢房里的啜泣和一声两声的对话传过来。
她听到云舟的娘亲——林家姨娘在哭泣。
听说鹰愁涧的官军全面惨败，林家愁云惨雾。
姨娘跪在蒲团上，对着香案上供奉的关公祭拜。
寄居在林家的宋婉儿安慰着姨娘。
家主林崇礼背着手，在厅里来回踱步，脸色铁青。
主母沈氏坐在一旁，捏着帕子，眼圈也红着，时不时叹口气。
林道中脸上没什么悲戚，但也不敢说什么。
屋外的檐下，一根长长的冰凌不堪重负，“咔嚓”一声脆响，坠落在地，摔得粉碎。
赵清璃从隔壁的愁绪里收回来，望着地上碎裂的冰晶。
林云舟，你最好……给我活着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