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本斯的《劫夺吕西普斯的女儿》挂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马克刚绕过立柱就被震了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我的天,这肌肉块子快把画布撑破了。”他指着画中两个赤膊的壮汉,他们正把尖叫的少女往马上拽,红色披风像团火似的卷在空中,连背景里的树都歪歪扭扭,像是被这场混乱搅得不得安宁。
苏拉盯着少女的裙摆,布料褶皱里藏着明暗交错的光,明明是静止的画,却让人觉得下一秒那裙摆就要扫到眼前。“你看她们的脚,”她指着画中悬空的赤足,“好像还在乱蹬。”
“这就是巴洛克的脾气。”迪卡拉底手里转着支钢笔,笔尖在画前虚点,“跟之前的画比,是不是像泼了盆热水?”
旁边展柜里摆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画,圣徒们端端正正站在金色背景前,连衣褶都平平整整。马克对比着看了半天:“确实,那幅像好好坐着喝茶,这幅跟打架似的。”
“不光是画,音乐也这样。”迪卡拉底忽然哼起段旋律,调子起伏得厉害,忽高忽低像在爬山,“这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你听这劲儿,是不是比莫扎特的曲子热闹多了?”
苏拉没听过巴赫,却从那哼唱里听出点急迫感,像有人攥着拳头在使劲。“为什么要弄这么……张牙舞爪的?”她问,“安安静静的不好吗?”
“因为那会儿的人想喊出来。”迪卡拉底收起钢笔,指着画中少女扬起的脖颈,“你注意到没?巴洛克的画里总有些东西是‘绷着’的——要么是往后仰的脖子,要么是拧着的腰,就像拉满的弓,随时要弹出去。”
他转身带众人到另一幅画前,卡拉瓦乔的《以马忤斯的晚餐》。画面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被桌上的灯光照亮,耶稣的脸亮得像块玉,旁边门徒的手正按在桌上,指节都在使劲。
“这光打得真怪。”马克嘀咕,“一半亮一半黑,跟舞台追光似的。”
“这叫明暗对照法。”迪卡拉底说,“就像说话时突然提高嗓门,非要让你注意到最要紧的地方。你看这画里,光全聚在耶稣脸上,别的地方都暗着,意思就是‘快看这里,这才是重点’。”
苏拉忽然想起昨天看的文艺复兴画作,光线总是均匀地铺在画面上,像春日阳光那样温和。“这光太霸道了。”她说,“像有人拿着手电筒硬照。”
“因为他们想让你跟着激动。”迪卡拉底笑了,“文艺复兴的画是让你慢慢品,巴洛克是往你心里扔颗石子,非得溅起水花不可。你看鲁本斯画的那些肉,红扑扑油亮亮的,哪像古典雕塑那么冷静?他就是要让你感觉到生命在使劲儿——不管是哭是笑,是抢是闹,总得有点动静。”
一个戴耳机的男生忽然摘下耳机:“老师,这跟宗教改革有关系吗?我昨天看资料提到的。”
迪卡拉底眼睛亮了:“问到点子上了。你想啊,中世纪的时候,老百姓信上帝得靠神父传话,祷告也得照着本子念。后来马丁·路德说什么?‘每个人都能直接跟上帝说话’。”他指着画中那些扭曲的身体,“这不就跟巴洛克的画一样吗?不用那么多规矩,想喊就喊,想哭就哭,直接把心里的劲儿使出来。”
马克摸了摸下巴:“所以他们画得这么热闹,是想说‘我的感情我自己做主’?”
“差不多这个意思。”迪卡拉底走到幅描绘暴风雨的画前,海浪像座黑墙压下来,船在浪里歪得快要翻了,船上的人举着胳膊不知道是在呼救还是在祈祷。“你看这画,吓人吧?但你再看远处,是不是有块亮的地方?巴洛克就喜欢这样,把最惨的和最有希望的拧在一块儿,让你又怕又盼。”
他忽然问:“你们生气的时候,是愿意憋着还是喊出来?”
“当然喊出来啊!”马克脱口而出,“憋着难受死了。”
“巴洛克艺术就是这个道理。”迪卡拉底说,“以前总说要克制,要端庄,可人的感情哪能说收就收?高兴了想跳,难过了想哭,这才是真人。他们把这些都画出来,唱出来,其实是在说:‘别装了,咱们都有血有肉的’。”
苏拉看着《劫夺吕西普斯的女儿》里那团红色披风,忽然觉得那颜色像团跳动的心脏。“可这样会不会太乱了?”她问,“什么都往外冒,不像古典艺术那么整齐。”
“乱里才有劲儿啊。”迪卡拉底指着画中缠绕的手臂和马匹,“你看着乱,其实每根线条都在使劲往一个地方拽——就像拔河,所有人都往中间使劲,乱是乱,可那股子劲儿聚在一块儿,多吓人。”
展厅的广播忽然响起,提醒闭馆时间快到了。马克最后看了眼那幅画,忽然拽着苏拉往门口跑:“我知道了!巴洛克就像打羽毛球,非得把球往对方最不好接的地方扣,又刺激又过瘾!”
苏拉被他拽着跑,回头时正看见夕阳照在《以马忤斯的晚餐》那束光上,画中门徒按在桌上的手,好像真的在微微发抖。她忽然想起自己上次跟妈妈吵架,哭到喘不过气时,反而觉得心里亮堂了点——原来使劲儿释放的时候,人是会发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