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得冠冕堂皇,一片为兄弟、为朝廷打算之心。
玄烨接过条陈,并未立即翻阅,只淡淡道:“你有心了。只是跨省调兵,牵涉甚广,需从长计议。老六那边,朕已派了巴珲带人前去,安全暂时无虞。当务之急,是厘清陕省自身积弊。他近日奏报,已有不少发现。”
太子面色不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六弟才干出众,必能不负皇阿玛所望。只是陕西情势复杂,儿臣是担心他年轻,锋芒太露,反惹来更多麻烦。若能以强力为后盾,或可事半功倍。”
“嗯。”玄烨不置可否,将条陈放在一边,“此事朕知道了。你跪安吧。”
“是,儿臣告退。”太子恭敬退下,转身时,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
看着太子离开的背影,玄烨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尽了。
提议调兵?是真心想帮胤祚,还是想借机安插人手,干扰甚至掌控调查?或者,是察觉到了胤祚的追查方向可能危及内务府,想用更“正当”的理由,将水搅得更浑?
他重新拿起胤祚的密报和梁九功的查证结果,沉思良久,提笔写下一道密旨,却不是发给胤祚,而是发给隐在陕西暗处的另一路耳目:“着即详查陕西布政使司钱姓郎中所有关系往来,及近三年经手之钱粮簿册隐秘副本,速报。”
他要的不是单一线索的印证,而是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铁证之网。
而在那之前,他需要知道,太子,或者说太子背后围绕着内务府形成的那个利益团体,下一步,会怎么走。
西安,钦差行辕。
夜色中,李成带回一个浑身湿透、带着河边泥腥气的汉子,是巴珲派出去查铁器线索的人之一。
“爷,有发现。”那汉子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城外西北三十里,涝峪口一带,有个废弃的官矿坑,明面上早已封停。但小人扮作收山货的,在附近村子暗访,有老矿工醉后透露,那矿坑夜里常有动静,有车马进出,运的不是矿石,像是成品铁料。而且,约莫半月前,有一批特别的车队进去,护送的人看着精悍,不似寻常脚夫或商户护卫。小人冒险靠近看过,车轮印很深,像是重物。”
“可曾看到标记?”胤祚立刻问。
“天黑,看不真切。但小人捡到了这个。”汉子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片新鲜的、棱角锐利的铁屑,还有一小块沾着黑灰、似乎是用来封箱的油布角,上面印着一个模糊的、卷云托方胜的印记!
与疤脸老卒送来的铁片上的标记,如出一辙。
胤祚拿起那油布角,对着灯光仔细察看,眼神锐利如刀。
废弃官矿,私运铁料,特殊标记……这已远超普通倒卖军械的范围。
如此隐蔽且规模的私铁流转,是用来做什么?打造更多不能见光的武器?还是另有他用?
“涝峪口……”胤祚沉吟,“明日,我亲自去一趟。不必惊动地方,巴珲选十个最得力的人,扮作我的随从。李成,你留守行辕,留意各方动静。”
“爷,太危险了!您肩伤未愈,那边情况不明……”李成急道。
“正因为情况不明,我才必须去。”胤祚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对方如此隐秘,必有重大图谋。我们在西安城里查账册,他们便以为我们被账册困住了。我偏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记住,我们出发后,行辕一切如常,若有人来探问,就说我旅途劳顿,旧伤不适,需静养两日,不见外客。”
他要让对方以为他还在行辕里对着假账册头疼,而实际上,他已悄然抵近那可能藏着最大秘密的巢穴边缘。
风,穿过渭北高原的沟壑,带来隆冬刺骨的寒意,也带来了山雨欲来前,最沉凝的寂静。
西安城内的暗流,京城宫阙的博弈,与涝峪口废弃矿坑中可能隐藏的惊人秘密,在这一夜,被那枚小小的锈铁片和一块沾着印记的油布角,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胤祚不知道明天会发现什么,但他清楚,距离真相,或许只有一步之遥。
而这一步,注定踏在刀锋之上。
涝峪口在西安城西北,属泾阳县界。
此处山势渐起,虽不及秦岭险峻,却也沟壑纵横,植被稀疏,黄土裸露。
官道至此已是尽头,只有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坑洼不平、勉强容车马通行的土路,蜿蜒伸向群山褶皱深处。
胤祚一行十二人,皆作普通商旅打扮,灰扑扑的棉袍,遮阳挡尘的范阳笠,马蹄也用厚布包裹,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
胤祚肩伤处紧了紧绑带,外面套着宽大袍子,倒不显眼。
巴珲亲自挑选的十名善扑营好手,个个精干,眼神锐利,看似随意骑行,实则已将胤祚护在中心,前后左右警戒得滴水不漏。
冬日高悬,却没什么暖意。
风从光秃秃的山梁上刮过,卷起干燥的黄土,打在脸上生疼。
沿途几乎不见人烟,偶有几处坍塌废弃的土窑洞,更添荒凉。
带路的仍是昨夜回报的那汉子,名叫刘三,原是猎户出身,对这片地形颇为熟悉。
他指着前方一道越发狭窄的山谷:“爷,穿过前面那道‘一线天’,再往里走约莫二三里,就是那旧矿坑所在。地势险恶,只有一条路进出。”
胤祚抬眼望去,两侧土崖高耸,中间一道缝隙,果然如斧劈刀削。他点点头:“小心前进。”
一行人下马,牵着缰绳,鱼贯进入“一线天”。
通道内光线骤暗,寒意森森,只闻马蹄踏在碎石上的细碎声响和自己的呼吸声。
巴珲打了个手势,两名护卫加快脚步,率先探出谷口,左右察看无误后,才示意后面跟上。
出了谷口,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处被环形山梁包围的小盆地。
盆地一角,可见一个黑黢黢的巨大洞口,依着山壁开凿,洞口堆积着大量废石渣土,长满荒草,果然是一副废弃多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