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卢府书房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案头的烛火已被丫鬟点亮,跳跃的火苗将卢俊义的身影拉得颀长,他手中紧攥着那枚桃木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眉宇间满是焦灼与犹疑。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铜铃轻响——那是燕青腰间的玉佩碰撞之声,是他独有的标识。卢俊义闻声抬眼,只见燕青一身劲装,风尘仆仆地踏入书房,脸上还带着几分赶路的疲惫,却难掩那双眸子的清亮锐利。
“员外。”燕青躬身行礼,目光扫过案上的黄纸卦符,又落在卢俊义紧攥的桃木符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小的刚从城外马场回来,听闻府中来了位京师的道长?”
卢俊义“嗯”了一声,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心不在焉。他将桃木符揣入怀中,指腹在符面的纹路上来回摩挲,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燕青见状,心中已然明了大半。他缓步走到案前,拿起那张画着卦符的黄纸,只扫了一眼,便冷笑一声:“这符箓的纹路杂乱无章,绝非正统道家手笔,倒像是江湖术士糊弄人的把戏。员外,您莫不是信了这道士的胡言?”
卢俊义抬眸看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可不是什么江湖术士,乃是京师神霄宫的道长,持有礼部的度牒公凭,城中官绅都对他赞不绝口。他说我近日有血光之灾,祸起‘通敌’二字,若不避祸东南,恐有抄家灭门之祸。”
“东南?”燕青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莫不是那道士让您去水泊梁山?”
卢俊义被他一语道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却还是硬着头皮道:“道长说,梁山聚义的都是替天行道的好汉,能庇佑我躲过此劫。”
燕青闻言,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猛地跪倒在地,声音急切而恳切:“员外!万万不可!这道士分明是在诓骗您啊!”
他膝行两步,仰头望着卢俊义,那双素来温和的眸子此刻满是焦灼:“您想想,那神霄宫乃是皇家道观,道长若真奉旨在大名府禳灾镇边,为何不去面见宗泽大人,反而先屈尊来我卢府,只为给您卜一卦?再者,他既说祸起‘通敌’,为何偏偏指点您去那被官府视为匪寇的梁山?这不是明摆着将您往火坑里推吗?”
卢俊义眉头紧锁,心中的疑虑被燕青勾起,却依旧嘴硬:“道长说,我与梁中书素有嫌隙,如今曹大帅昏迷,朝局动荡,他定会借机栽赃陷害。府外那些徘徊的可疑人影,不正是梁中书派来的暗探?”
“梁中书忌惮您是真,但他绝不敢轻易动您。”燕青急切地解释,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您世代忠良,在大名府声望卓着,麾下数千庄客皆是精锐,他若贸然栽赃,定会激起民愤,得不偿失。那些府外的人影,说不定正是这道士故意派来的,为的就是让您信了他的鬼话!”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提及了那最关键的一点:“员外,您可还记得,您与大夏皇帝范正鸿乃是同门师兄弟?当年你们一同拜师学艺,情同手足,这是大名府人尽皆知的事。如今大夏与我朝对峙,战火连绵,朝廷本就对您多有猜忌,只是碍于您的声望与实力,才未曾表露。”
“这正是道长说的‘祸根’!”卢俊义猛地一拍桌案,语气激动,“他说,只要有人拿这层关系做文章,伪造通敌书信,我便百口莫辩!”
“所以您更该示弱,而非轻动啊!”燕青的声音带着几分痛心疾首,他重重地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员外,眼下局势微妙,朝廷虽有猜忌,却无实证。您只需闭门谢客,遣散部分庄客,向宗泽大人上表忠心,表明自己与大夏毫无瓜葛,再将府中财物拿出一部分捐作军饷,以示赤诚——如此示弱避嫌,朝廷纵使有心猜忌,也找不到发难的理由。”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恳切:“可您若真听了那道士的话,弃了家业逃往梁山,那便坐实了‘通敌叛逃’的罪名!届时,梁中书无需伪造证据,只需一纸奏疏,便能定您的死罪,卢氏一族,也将万劫不复啊!”
卢俊义沉默了。燕青的话句句在理,如同一盆冷水,浇得他心头的燥热褪去几分。他想起自己与范正鸿的过往,想起那些年一同练武、一同饮酒的时光。后来范正鸿起兵反宋,建立大夏,他曾数次写信规劝,却都石沉大海。此事虽无人知晓,但若真被有心人翻出,后果不堪设想。
可他骨子里的刚愎自用,却让他不愿轻易承认自己的判断有误。他望着燕青,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你懂什么?那道长道法高深,断卦如神,岂会是你口中的江湖骗子?他说燕青心思缜密,恐会坏了他的布局,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燕青闻言,只觉心头一凉。他怔怔地望着卢俊义,眼中满是失望与痛心。他跟随卢俊义多年,深知这位员外的性子——自负、刚愎,一旦认定了某件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员外,”燕青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无力,“那道士特意叮嘱您,不要将避祸之事告知小的,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他怕小的看穿他的伎俩,怕小的阻拦您啊!”
“够了!”卢俊义猛地喝道,声音带着怒意,“我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言!”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决绝:“我卢俊义一生光明磊落,从未做过亏心事。可如今朝廷昏聩,奸佞当道,梁中书虎视眈眈,我若不避其锋芒,迟早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梁山虽为匪寇,却也是替天行道,总好过在这大名府,做那任人宰割的羔羊!”
燕青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只觉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无法动摇卢俊义的决心了。这位他敬重的员外,终究还是被那道士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被自己的刚愎自用,推向了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缓缓站起身,踉跄地后退两步,眼中满是悲凉。烛火跳跃,映着他苍白的面容,也映着书房中那道固执而决绝的身影。
夜色渐深,寒风从窗缝中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仿佛预示着卢府即将到来的风雨飘摇。
卢俊义转过身,看着燕青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闪过一丝愧疚,却很快被那“避祸求生”的念头压了下去。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几分:“小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此事关系到卢氏一族的存亡,我不得不如此。你若愿意,便随我一同前往梁山;若不愿,我也不勉强,你自去寻个好去处,安身立命吧。”
燕青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他怎能离开?他是卢俊义一手养大的,是卢府的家仆,此生早已与卢府绑在了一起。
“员外既已决定,小的唯有遵从。”燕青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苦涩,“只是小的恳请员外,再给小的三日时间。三日内,小的会将府中事务料理妥当,也会派人去打探梁山的虚实。若三日后,员外依旧坚持,小的便随您一同前往,生死相随。”
卢俊义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好,我便给你三日时间。”
燕青躬身退下,脚步沉重地走出书房。门外的夜色,比来时更浓了。他抬头望着漫天的星子,只觉心头一片茫然。他知道,这三日,或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是卢府最后的生机。可面对着卢俊义的刚愎自用,面对着那道士布下的天罗地网,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力挽狂澜。
三日后,燕青将府中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他遣散了老弱仆役,给了他们足够的银两,让他们回乡安度晚年;又将府中的粮食、布匹,尽数运往城外的义庄,分发给受灾的百姓。他做这一切,既是为了给卢俊义留个后路,也是为了尽自己最后的绵薄之力。
他还派人去打探梁山的虚实,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心头愈发沉重——梁山之上,确实聚义着少有的几个好汉,却并非那道士口中的“替天行道”。他们劫掠官府,也劫掠百姓,虽有几分侠义之名,却终究是逃个匪字
燕青拿着打探来的消息,再次踏入书房,想要做最后的努力。可他刚一进门,便看到卢俊义已然换上了一身劲装,背上了那杆镔铁长枪,眼中满是决绝。
“小乙,不必多言了。”卢俊义看着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三日已到,我意已决。”
燕青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将那些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多说无益。
“员外,”燕青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小的准备好了。”
卢俊义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有你在,我便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