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粼粼,碾过历城的街道,最终停在了一座高门府邸之前。门楣上原有的匾额已被撤下,暂未悬挂新匾,只两盏新糊的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出“高府”两个墨迹犹新的楷字。这里原是王薄时期某位投靠他的齐郡豪强所献的宅院,王薄败走后便被充公,如今由暂管历城庶务的于德昭亲自安排,精心打扫整理出来,用以安置高鉴的母亲崔氏。
于德昭办事果然周到妥帖。府邸虽不及王薄曾占据的郡守府那般宏大威严,却也庭院深深,屋舍俨然,粉壁朱栏,花木扶疏,自有一番清雅气象。显然经过一番迅速而用心的收拾,各处整洁有序,既无奢华炫富之嫌,又处处透着舒适与体面。于德昭自己则早已搬回了旁边原安抚使司的官廨办公,分寸拿捏得极准。
崔氏在高鉴搀扶下步入正堂。堂内烛火通明,铺设着崭新的茵褥席案,熏炉里燃着淡淡的安息香,驱散了夜寒与新屋难免的尘气。两名身着干净青布衣裙、年约十五六岁、模样清秀伶俐的丫环垂手侍立,见于德昭引着崔氏进来,立刻乖巧地上前行礼问安,举止规矩,眼神清澈,显然是经过挑选的。
于德昭上前一步,对崔氏躬身道:“夫人一路劳顿,仓促之间,只能暂以此处安歇。一应日用之物皆已备齐,若有短缺或不周之处,夫人尽管吩咐这两个丫头,或直接告知下官。府中粗使仆役亦已安排妥当,皆在二门外候命,不至打扰夫人清静。”
崔氏目光在堂内缓缓扫过,又看了看那两名丫环,微微颔首,对于德昭温言道:“于郡守费心了。此处甚好,清静雅致,一应俱全。你公务繁忙,不必在此久候,早些回去歇息吧。”
于德昭连称“不敢”,又向高鉴行了礼,这才悄然退下。他安排这两名丫环,人数不多不少,既能照料起居,又避免了人多眼杂,更不会让初来乍到的崔氏有被监视之感,分寸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连崔氏心中也暗赞此人心思缜密,难怪儿子会重用。
待闲杂人退去,堂内只剩下母子二人与贴身侍婢。高鉴亲自为母亲奉上热茶,看着母亲略显疲惫但依然端庄的容颜,心中满是愧疚与牵挂。他屏退左右侍婢,只留母亲贴身的老嬷嬷在远处照应。
烛光摇曳,将母子二人的身影投在素壁上。短暂的沉默后,高鉴在母亲下首的席垫上端正跪坐,深吸一口气,终于提起了那件压在心头的事。
“母亲,”他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晚辈在长辈面前坦白“过错”时特有的忐忑,“儿子……有一事,需向母亲禀告,望母亲勿要怪罪。”
崔氏正端着茶盏,闻言动作微顿,抬眼看向儿子,目光平静:“何事?但说无妨。”
“是关于儿子的婚事。”高鉴定了定神,将琅琊王氏王基主动提及联姻、自己与魏征商议后已初步应允之事,原原本本道出。他语速不快,尽量客观地陈述了王基的来历、琅琊王氏的潜在影响力、以及当下联姻对稳固齐郡、获取支持的重要性。最后,他低下头:“此事未及禀明母亲,便自作主张,实属不孝。请母亲责罚。”
在这个时代,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女私定终身,尤其是涉及如此重大利益交换的联姻,确是大忌讳。即便在高鉴来自的后世,婚姻也需双方家庭首肯。他深知此点,故而心中惴惴,做好了承受母亲责备甚至更严厉反应的准备。
然而,崔氏听完,并未立刻说话。她静静地看着儿子低垂的头颅,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紧绷的肩膀,眼中闪过复杂难明的光芒——有身为母亲对儿子独自承担重压的心疼,有对儿子已然成长到需独立面对如此重大抉择的感慨,更有对时局与家族命运的深沉思量。
良久,她轻轻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接触发出轻微的脆响。她没有斥责,反而伸过手,覆在儿子紧握成拳、放在膝头的手背上,掌心温暖而有力。
“鉴儿,抬起头来。”崔氏的声音温和而清晰。
高鉴依言抬头,撞入母亲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眼眸中。
“此事,为娘不怪你。”崔氏缓缓道,手指轻轻拍抚着儿子的手背,似在安抚他的不安,“你能想到先来告知为娘,说明你心中有孝道,这便够了。”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远:“你的婚事,到了如今这一步,早已不是你高鉴一人之事,甚至不仅仅是我渤海高氏一房之事。它关乎你麾下文武之前程,关乎齐郡乃至山东士族之观望,关乎你未来之基业。那琅琊王氏主动提亲,看中的是你如今之势,所求的是未来之利。你应下这门亲事,亦是权衡利弊之举。此中关节,为娘省得。”
高鉴心中一块巨石陡然落地,鼻尖竟有些发酸。母亲的体谅与理解,比任何安慰都更让他感动。
崔氏继续道:“你怕为娘怪你私自定下,是顾及孝道伦常。但你要明白,眼下这情形,若事事拘泥常礼,反倒可能误事。王家主动,你顺势而为,乃是审时度势。只要大节不亏,初衷为公,便不算大错。”
她的语气转而变得严肃了些:“不过,你既应下,这后面的礼数,却绝不可再马虎,更不能缺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仪礼》所载,六礼俱备,方为正道。我高氏虽非天下顶尖门阀,亦是诗礼传家之族,岂能在婚姻大事上失了礼数,授人以柄?尤其是与琅琊王氏这等重视礼法门风的家族结亲,更要一丝不苟,处处周全。否则,岂不让王家笑话我高家不知礼、没规矩?届时,即便成了姻亲,也矮人一头。”
高鉴连忙点头:“母亲教训的是。儿子年轻,于这些礼仪细节所知不详,正需母亲主持。”
“你知道便好。”崔氏脸色稍霁,“为娘此来,一是为了看看你;二来,正好为此事替你操持操持。你父亲这么多年没有音讯,估计也在辽东的战场上没了,你这婚姻大事,族中虽有长辈,但毕竟隔了一层。为娘在此,许多事情便好出面操持,与王家往来议礼,也算名正言顺。否则,你让王家与谁商议去?总不能事事都与你这忙于军务的‘安抚使’直接讨价还价。”
高鉴这才恍然,母亲,竟有这般深远的考虑。他心中更是感佩,同时也涌起一股暖流——无论自己走得多远,站得多高,母亲永远是最坚实的后盾,为他考虑着那些容易被忽略却至关重要的细节。
话题稍转,崔氏问起高鉴去长安求学及之后的经历。高鉴简略提及,说到河北高士达时,想起母亲见多识广,便顺口道:“母亲可知那高士达?儿子曾听人言,他似乎也是渤海人士?”
崔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高士达……蓨县人,即使与我等同宗,恐怕血脉已疏远,早出了五服。此人年轻时便是地方豪强,性烈如火,好勇斗狠,是个……狠角色。”她语气平淡,但“狠角色”三字,已道尽了对高士达行事风格的评判。
高鉴立刻明白了母亲的言外之意。同出渤海高氏,但高士达选择了与朝廷对抗、最终兵败身死的道路。在家族与世人的评价体系里,成功者方能为家族增光,失败者则往往被有意无意地“疏远”。母亲淡淡一句“血脉早已疏远”,便已划清了界限——如今他高士达兵败身亡,自然便“不是”渤海高氏需要特别提及或关联的人了。这便是世家大族生存的智慧,也是现实的冷酷。
见母亲脸上倦色渐浓,高鉴不敢再多打扰。今日母亲长途跋涉,又听了这许多事情,必然乏了。他起身,恭敬行礼:“母亲一路辛劳,又为儿子操心至此,且请早早安歇。儿子明日再来请安。”
崔氏确实感到疲惫,不再留他,温言道:“你也早些休息。粮草既至,琅琊王氏之事亦有了眉目,肩上担子可暂缓一二,不必过分焦虑,来日方长。日后也不必日日来请安,忙你自己的去,想见你,自会寻你去!”
高鉴应下,又细心嘱咐了门外侍立的嬷嬷和丫环好生伺候,这才轻轻退出正堂。
走在返回自己住处的路上,夜风清凉,高鉴的心却比来时踏实了许多。母亲的理解、支持与具体而微的帮助,如同定海神针,让他更能从容面对前方的惊涛骇浪。联姻之路虽然后续礼仪繁琐,但有母亲坐镇主持,与琅琊王氏的对接便有了主心骨。这不仅仅是完成一桩婚姻,更是他高鉴集团与山东顶级士族间一次正式的、合乎礼法的融合开端。夜色中的历城,似乎也因此少了几分动荡不安,多了几分即将步入正轨的沉稳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