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诏书烧了之后,这大梁的根基就能干净了吗?简直是笑话!”
沈昭仪笑得浑身都在抖,发髻上的步摇早就不知去向,几缕湿发死死贴在脸颊上,像几道干涸的泪痕。
她那双幽绿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看透世事的癫狂与绝望,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破锣:
“先帝为何留我?为何默许我用蛊?因为这把龙椅太硬,这江山太沉!不靠毒药控制人心,不靠谎言粉饰太平,这千疮百孔的王朝早就塌了!你们现在把这‘拐杖’折了,就等着看这大梁是个怎么摔死的吧!”
太庙的风更冷了,吹得供桌上的烛火疯狂摇曳,拉出长长的、张牙舞爪的影子。
苏烬宁没说话,只是觉得手里的那卷新律有些沉。
她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指尖触碰到卷轴冰凉的轴头,那股凉意顺着指尖一直钻到心里,反而让原本躁动的思绪沉淀下来。
她缓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踩得很实,绣鞋落在被雨水浸透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直到站定在沈昭仪面前,她才慢条斯理地展开手中的卷轴。
“拐杖?”苏烬宁轻笑一声,眼神平静得像是一口不起波澜的古井,“沈氏,你跪久了,就觉得所有人都要跪着走吗?”
哗啦。
卷轴彻底展开,墨迹在风中虽然有些晕染,但那一个个方正的隶书,却像是打入地基的桩子。
“从今日起,撑起这大梁江山的,是这白纸黑字的律,不是你那见不得光的毒。”
这声音不大,没有嘶吼,却穿透了太庙前的风雨,清晰地送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萧景珩站在高台上,目光越过跪了一地的臣工,落在那道纤细却挺拔的背影上。
他嘴角那抹惯常的慵懒笑意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决断”的锋芒。
“传朕旨意。”
帝王的声音如金石坠地。
“即日起,设‘律察司’,位同九卿,直属中宫皇后。凡六部律令执行有亏、冤假错案、以权压法者,律察司皆可先斩后奏。”
这话一出,原本跪得像鹌鹑一样的群臣瞬间炸了锅。
“陛下!万万不可啊!”
“皇后乃后宫之主,怎可掌前朝律令?这是牝鸡司晨,是大忌啊!”
几个胡子花白的老臣把头磕得砰砰响,额头上的血混着雨水流下来,看着颇为惨烈。
在他们看来,这比杀了沈昭仪还要可怕——这是在动摇他们千百年来的“规矩”。
“牝鸡司晨?”
一声清冷的嗤笑从侧方传来。
青鸢抱着一个布满青苔的古旧剑匣走了出来。
她走得并不快,甚至因为刚才马车上的那一撞,脚步还有些虚浮,但她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各位大人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怕是忘了我青氏一族的祖训。”
咔哒。
枯瘦的手指扣动机括,剑匣弹开,里面并没有剑,只有一卷颜色深沉如铁的竹简。
那竹简看着有些年头了,绳结都已经腐朽,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泥土气。
“此乃《青鸾古律》,成书于大梁开国之前三百年。”青鸢小心翼翼地取出竹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捧着刚出生的婴儿。
就在竹简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漆黑沉寂的太庙广场上,突然亮起了一道道微光——那是竹简上的字迹在发光。
并非金石之光,而是一种温润的、如同月晕般的青辉。
那些光芒在空中交织,最后汇聚成八个古朴篆字,悬浮在半空,清晰可见:
【凰主律衡,龙掌兵刑。】
紧接着,竹简下半部分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一个个名字缓缓浮现,那是青氏历代执掌律法的女性族长名讳,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记录着她们平反的冤案、修订的法条。
那几个叫得最欢的老臣像是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哪是什么后宫干政?这是祖宗家法!这是复古制!
在这个讲究“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年代,这一招简直是降维打击。
青鸢冷冷地扫视全场,将竹简高举过头:“今凰归位,律察司非干政,乃是拨乱反正,顺应天命!”
一场原本可能引发朝堂动荡的风波,就在这道跨越三百年的青光中,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刑部大狱。
这里的空气浑浊不堪,充斥着发霉的稻草味和常年不见天日的腐臭。
苏烬宁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太师椅上,林墨正半跪在她身侧,手里捏着几根银针,眉头紧锁。
“别动。”林墨低声喝道,指尖那一抹银光精准地刺入苏烬宁耳后的穴位。
苏烬宁感觉左眼一阵酸胀,那种熟悉的、仿佛有岩浆在眼底流动的灼烧感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如水的通透感。
“奇怪……”林墨拔出银针,凑近看了看苏烬宁的左眼,“你那只眼睛里的金丝变了。”
原本那些代表着危险预警的、杂乱无章的暗金色丝线,此刻竟然变得极其柔顺,它们互相缠绕、编织,不再是狂暴的警报,而更像是一张精密严谨的网。
苏烬宁眨了眨眼,看向大狱深处。
以前,她看到的是红色的血光之灾,或者是灰色的霉运。
但现在,她看到的却是一种……气。
在那些被关押的寒门学子身上,她看到了一股股被压抑的、白色的清气,这些气被周围黑色的、如沥青般粘稠的“冤气”死死缠住,导致气血不通,律令不行。
而在那几个脑满肠肥的狱卒身上,则缠绕着灰败的浊气。
“气滞。”苏烬宁下意识地吐出这个词。
“什么?”林墨正在收针,没听清。
“现在的‘末世之眼’,已经不预报具体的危险了。”苏烬宁揉了揉眉心,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它现在能看到‘秩序的病灶’。哪里律法被扭曲了,哪里执法不公,就像这人体经络堵塞一样,在我眼里一清二楚。”
林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把银针往布包里一插:“这感情好,以后不用等到死人了再去查,这简直就是个人形x光机……不对,是‘秩序之眼’。”
苏烬宁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开门。”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铁栅栏被缓缓拉开。
一百多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书生茫然地抬起头。
他们大多是因为之前的“律蛊”事件,被牵连入狱的寒门子弟,本以为这辈子就要烂在这里了。
苏烬宁走到高台边缘,手里握着那枚刚从萧景珩那里讨来的兵符令箭。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进来。”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有人说你们读的书是妖言惑众,有人说你们写的文章是大逆不道。”
下面一片死寂,只有几声压抑的咳嗽。
“但从今天起,这翻篇了。”
苏烬宁随手将那块令箭扔给身后的狱卒头领,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
“尔等非罪人,乃新律基石。这大梁的律法,以后不护权贵,不护皇亲,只护苍生,只护公理!”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带头跪了下去,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呜咽。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最后,一百多名书生齐齐跪地,那声音不再是哀嚎,而是一股冲破牢笼的巨浪:
“律后千秋!大梁万年!”
声浪震得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仿佛连这座最黑暗的牢狱,都被震开了一道缝隙。
夜深了。
坤宁宫里没有点太多灯,只有地龙烧得暖烘烘的,驱散了深秋深夜的寒意。
苏烬宁盘腿坐在塌上,面前摆着一个小巧的红泥小火炉。
炉子上架着一个小小的坩埚,里面正有一汪银色的液体在缓缓流动——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用的空心簪,里面曾藏着无数见血封喉的毒药,如今,都在这高温中化作了最纯粹的银水。
萧景珩挑开珠帘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坐到她对面,伸手拿过一旁的模具,放在了坩埚下。
滋——
银水倒入模具,发出一声轻响,腾起一阵白烟。
待冷却后,苏烬宁用钳子夹出一枚还带着余温的银印。
印章不大,只有拇指大小,底部刻着一个“律”字,线条刚硬,棱角分明。
萧景珩伸出手,指腹轻轻抚过她眼角的皮肤,声音低沉温柔:“还痛吗?”
他说的是之前强制开启全境预判时的反噬。
苏烬宁摇了摇头,抓过他的手,将那枚还烫手的律印重重地按在他的掌心。
掌心的皮肤被烫得微微发红,但他没有缩手。
“以前那个只会用毒保命的冷宫弃妃,已经在太庙那场雨里死透了。”苏烬宁看着他的眼睛,左眼那流转的金光此刻显得格外宁静,“那些痛,都已经炼进了这枚印里。”
“从今往后,我是你的皇后,也是这大梁的律主。”她轻声说道,像是许下一个这一生最重的诺言,“律即秩序。我们一起,把这个乱世给修好。”
萧景珩反手握住那枚律印,连同她的手一起包裹在掌心。
“好。”
窗外,雨后的夜空洗得发亮。
东方的天际线上,那颗象征着归来的归凰星,正与启明星遥遥呼应,清冷的光辉洒下,照彻了这个新朝诞生的第一个长夜。
晨光微熹,坤宁宫内炉火未熄,那一缕残烟袅袅升起,却不知为何,并未散去,反而在房梁上盘旋成了一个有些古怪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