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许念在书房醒来。
她枕着的手臂已经有些发麻，抬头看见顾言深靠在沙发扶手上，眉头微蹙，睡得不甚安稳。昨晚他们聊到深夜，最后她累得直接睡在了书房，而他竟也就这样陪她窝在沙发里。
许念轻轻起身，将滑落的薄毯重新盖回顾言深身上。晨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光影。她凝视他片刻，然后走到书桌前。
电脑还开着，屏幕上显示着艺术博物馆的展览方案。旁边是打印出来的网络评论——昨晚顾言深让人整理出来的，有赞誉，有质疑，有理性探讨，也有无端攻击。
许念泡了杯茶，在晨光中一页页翻看。
七点，顾言深醒来时，看见她坐在晨光里，手里拿着红笔在方案上标注。她的侧影沉静，长发松松挽着，睡袍的袖口滑到手肘，露出腕上他母亲留下的那只翡翠镯子。
“睡得好吗？”他声音沙哑。
许念回头，给他一个微笑：“你该去床上睡的。”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顾言深起身，走到她身后，俯身看她在方案上做的批注，“决定了？”
“嗯。”许念点头，“接。但有几个条件。”
她把标注的那页转向他：“第一，展览不能只有‘传统’的展示，必须有当代艺术家与传统匠人的对话环节。第二，我的工作坊要完全按照修复室的规格布置，不能为了视觉效果牺牲专业性。第三……”她顿了顿，“策展团队必须接受我对所有涉及修复技艺的展品有最终审核权。”
顾言深一条条看完：“这些条件，策展人会答应吗？”
“不答应我就不接。”许念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吴老说得对，技艺是根。如果为了展览效果牺牲专业性，那我和那些借传统炒作的所谓‘艺术家’有什么区别？”
顾言深看着她，晨光中她的眼睛清澈明亮。三个月前，她或许还会为了机会妥协。三个月后，她已经清楚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好。”他说，“我支持你。”
手机震动，是策展人发来的消息，约她上午十点在艺术博物馆见面详谈。许念回复确认，然后起身准备洗漱。
走到门口时，她回头：“顾言深。”
“嗯？”
“那些网络上的声音……”她顿了顿，“我不会让它们影响我。但谢谢你，昨晚陪我一起看。”
顾言深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这句话，有效期是一辈子。”
艺术博物馆的会议室里，气氛有些微妙。
策展人赵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亚麻衬衫，戴黑框眼镜，气质斯文却眼神锐利。他听完许念的条件，沉默了片刻。
“许老师，您的专业性我们完全尊重。”他推了推眼镜，“但展览需要视觉效果，需要吸引普通观众。如果工作坊完全按照修复室布置，可能会显得……过于学术，不够生动。”
“修复本身就是生动的。”许念平静地说，“观众来看的如果不是真实的修复过程，那和看表演有什么区别？”
“但真实往往意味着枯燥。”赵维说，“观众可能无法理解为什么调一个颜色需要一周，为什么一个接笔点要反复调整。”
“那就需要我们做更好的导览和说明。”许念将带来的资料推到他面前，“这是我为工作坊设计的互动环节——观众可以在指导下体验最简单的金缮修复，用现代材料模拟古法。既安全，又能让他们理解技艺的精髓。”
赵维翻看资料，眼神渐渐变化。许念的准备比他想象中充分得多，不仅有理有据，还有完整的实施方案。
“至于当代对话环节，”许念继续说，“我建议邀请三位艺术家——一位做装置，一位做影像，一位做行为艺术。让他们各自选择一种传统技艺，用当代语言重新诠释。展览的最后，是他们的作品与老师傅作品的并置。”
赵维抬起头：“这个想法很好，但执行起来难度很大。艺术家未必愿意与传统匠人合作，匠人也未必理解当代艺术。”
“所以才需要策展。”许念微笑，“沟通、翻译、搭建桥梁，这不正是我们的工作吗？”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赵维忽然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容。
“许老师，我收回之前的担心。”他说，“您不仅懂技艺，也懂展览。您的条件，我们接受。”
谈判进行了一个半小时，敲定了所有细节。结束时，赵维送许念到门口。
“有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他说，“网上那些质疑的声音，您怎么看？”
许念脚步微顿：“赵老师也看到了？”
“做我们这行，不可能不关注舆论。”赵维说，“但我想说的是，那些声音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否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许念看向窗外，博物馆中庭的阳光正好。
“我很清楚。”她说，“我在做我热爱的事，并且希望有更多人看见它的价值。至于质疑……时间会证明一切。”
赵维点头：“那我期待与您的合作。”
走出博物馆时，许念看了看时间，刚过中午。手机上有顾言深的未读消息：【谈判如何？】
她回复：【搞定。条件全数通过。】
那边很快回复：【我的念念，从来不会让我失望。】
许念看着那句话，唇角扬起。她收起手机，决定步行回工坊。阳光很好，街道两旁的梧桐树绿意正浓。
路过报亭时，她看见最新一期的《国家艺术》还摆在显眼位置。封面上的自己，低头专注的样子，让她忽然想起刚入行时的初心——那时她只是单纯地爱着修复这件事，爱着与古老物件对话的感觉。
现在，初心还在，只是肩上多了些责任。
下午的工坊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吴老在里间指导助理，许念继续“八破图”的修复。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修复室里只有笔尖与绢面接触的细微声响。
小陈轻手轻脚地进来，放下一杯茶：“许老师，外面那些人早上又来了一波，被吴老劝走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有个人留下了这个。”小陈递过一个信封，“说是给您的。”
许念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张照片。信是手写的，字迹工整：
“许老师您好，我是美术学院大四的学生，看了《国家艺术》的专题后，深受触动。我从小喜欢传统文化，但周围人都说这个没前途。您的出现让我看到，热爱可以成为事业，技艺可以连接古今。附上我的作品照片，虽然还很稚嫩，但如果您工坊需要学徒，请给我一个机会。期待您的回音。”
照片上是一幅临摹的古画，笔法虽然生涩，但能看出用心。
许念拿着信，沉默良久。
“许老师，要回绝吗？”小陈问，“最近收到好多这样的信，吴老说不要轻易承诺，免得让人失望。”
“我知道。”许念将信收好，“但至少该回封信。”
她走到窗前，看着工坊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下有几个石凳，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爷爷也是在这里，手把手教她调第一个颜色。
传承，从来不是一句空话。它是一个个具体的瞬间，是手把手的教导，是心与心的传递。
“小陈，”她转身，“帮我整理一下，我想开一个公益讲座。免费的，面向所有对传统修复感兴趣的人。时间……就定在下个月第一个周六吧。”
“公益讲座？”小陈惊讶，“可是您现在这么忙……”
“再忙，这件事也要做。”许念说，“如果我的经历能鼓励哪怕一个人坚持所爱，那就值得。”
小陈点头，眼神里充满敬意：“我这就去准备。”
许念回到工作台前，重新拿起修复笔。笔尖蘸取颜料，落在画上时，她的心异常平静。
外面的世界很喧嚣，但在这里，时间有自己的节奏。一笔，一画，一点，一线。古老的技艺在她手中延续，而她也在这延续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下午四点，顾言深来了。他没进修复室，只是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着她工作。
许念完成一个阶段，抬头时看见他，笑了。她摘下手套走出来：“今天这么早？”
“来接你去试婚纱。”顾言深说，“设计师说最终稿出来了。”
许念这才想起，婚礼的筹备也在同步进行。时间过得真快，距离契约到期，只剩一个半月了。
“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五分钟后，许念从休息室出来，换上了简单的连衣裙。顾言深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走出工坊。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几个年轻人还等在那里。看见许念，他们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许老师……”
“下周我会公布公益讲座的时间。”许念温和地说，“欢迎大家来听。”
年轻人们的眼睛亮起来。其中一个女孩鼓起勇气：“许老师，我真的……真的能成为像您一样的人吗？”
许念看着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在爷爷工坊里忐忑不安的自己。
“不需要成为我。”她说，“成为最好的你自己，就足够了。”
婚纱最终稿美得令人屏息。
依旧是宋锦材质，但调整了剪裁，更显身形。刺绣的纹样也做了细化，那些缠枝莲纹在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设计师林小姐一边帮她调整腰线，一边说：“顾总对细节的要求真是苛刻。这个纹样，他要求必须和您工坊里那幅明代丝绸上的完全一致，我们找了三个老师傅，终于复刻出来了。”
许念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身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礼服，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紧张吗？”顾言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经换上了配套的中式礼服，深红色的长衫，绣着暗纹，衬得他身形挺拔。
“有一点。”许念转身面对他，“但更多的是……期待。”
林小姐很识趣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顾言深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他的目光很专注，像是要把这一刻的她刻进记忆里。
“许念，”他轻声说，“还有四十五天，契约就到期了。”
“我知道。”
“你后悔吗？”他问，“后悔签下那份契约，走进我的生活？”
许念摇头：“不后悔。如果没有那份契约，我可能永远没有勇气走近你。”
“但我有时会后悔。”顾言深说，“后悔用那种方式开始。你应该有更浪漫的相遇，更郑重的求婚，而不是一纸冷冰冰的合同。”
许念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可我觉得，这样的开始才最真实。我们见过彼此最不设防的样子，见过彼此的脆弱和坚持。我们从零开始，一点点建立信任，一点点走进对方心里。这样的感情，比一见钟情更牢固，不是吗？”
顾言深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你说得对。”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华灯初上，玻璃窗映出他们相拥的身影，和身后那身华丽的嫁衣。
“顾言深。”
“嗯？”
“婚礼之后，你想过我们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吗？”
“想过。”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温柔，“你还是会在工坊修画，我还会在公司忙碌。晚上我们回家，分享彼此的一天。周末可能去老宅陪祖父，或者去山里住两天。每年抽时间旅行，去看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古迹。”
很平凡，很具体，却让许念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暖意。
“还有，”顾言深补充，“等你的工坊稳定了，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基金会，专门支持传统技艺的传承。不是以顾氏的名义，是以许念和顾言深的名义。”
许念的鼻子有些发酸：“你为什么……总是想得这么周到？”
“因为爱你。”他说得理所当然，“爱一个人，就会想为她铺平前路，想让她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
许念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这个吻很轻，却很深，带着所有的承诺和期许。
夜深了，他们相拥站在窗前，看着这座城市的灯火。远处，工坊的方向还亮着灯——吴老可能还在工作，或者助理们在整理工具。
那是她的根，是她出发的地方。
而现在，她即将开启新的人生阶段。会有更多关注，更多责任，更多挑战。但她不怕，因为她知道，无论走多远，根都在那里。而身旁这个人，会牵着她的手，陪她走过每一程。
“回家吧。”顾言深说。
“好。”
夜色温柔，前路可期。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正在一笔一画，认真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