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废墟上,灰土泛着微黄。陈麦穗站在石台前,手还搭在残匾上。炭笔插在袖口,笔尖沾了灰。她没动,目光扫过人群。
阿禾走来,低声说:“东西清得差不多了。能用的都堆在晒场西头。”
她点头。
身后传来脚步声,整齐有力。一队官差从村道走来,靴底踩碎焦木,发出脆响。中间那人穿着深衣,袖口绣着郡纹。是郡守。
他走到石台前停下,看了眼烧塌的学堂,又看向陈麦穗。
“昨夜火起时,我正在城中批阅公文。”他开口,声音不高,“听见驿马报信,说‘经纬学堂’被焚,我以为是误传。”
没人接话。
他抬手,示意随从退后,自己走上石台。
“这地方,我来过三次。”他说,“第一次是查你私设学堂,违不违律;第二次是看你教妇人识字,算不算乱;第三次……是今日。”
风刮过空地,吹起地上一层薄灰。有人咳嗽,孩子抱紧了竹简。
郡守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递出。
“这是《秦律·女户篇》修订稿。”他说,“我亲自写的。”
陈麦穗伸手接过。竹简冰凉,封皮上刻着“陇西郡正堂”五个字。她打开,一行行看下去。
翻到中间,手指停住。
那行字写着:“凡孤女无兄弟者,可代父立户,承田产,纳赋役。”
她抬头。
郡守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不是赏赐,也不是恩典。是你逼出来的。”
远处有妇人开始往这边聚。她们手里拿着水桶、药罐、破布条,脸上还带着烟熏的痕迹。一个老妇挤上前,盯着竹简看。
“她说的是真的?”她问,“女子也能立户?”
郡守转身,面向众人,“是真的。此条已报御史台备案,三日后张贴各县。”
人群静了一瞬。
接着,一个女人喊了出来:“布娘子!你改律了!”
声音像石头投入死水。第二个人跟着喊,第三个人跪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伸着手想碰那竹简。
“让我看看!”
“念一句给我听!”
“我儿子死了,我女儿能不能分田?”
陈麦穗把竹简举高了些。
人群安静下来。
她开口:“不是我改的。”
声音不大,但都听清了。
“是你们。”她指向提水救火的妇人,“是你们昨夜不肯散。”
“是你们护住了这些书。”
“是你们今天还站在这里。”
她顿了顿。
“民心动了,律才变。”
风吹过她的短褐,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晒黑的小腿。左腕上的艾草绳轻轻晃了一下。
郡守没说话。他从随从手中拿过一支墨笔,走到临时搭起的木板墙前。蘸墨,落笔。
八个大字写在墙上:
律从民心
学以载道
他放下笔,回头对陈麦穗说:“新学堂建起来之前,我会调拨两间官屋供教学使用。木材、瓦片,三日内送到。”
她低头看了看残匾背面的“医礼相易”,又抬头。
“谢郡守。”
他摆手,“不用谢我。你是对的,我只是……没再拦着。”
说完,他转身下台,带着官差离去。
走到村口,他停下,回望一眼。
废墟上,人还在聚集。竹简被传到一个年轻妇人手里,她一字一顿地读着,旁边的孩子跟着念。
“孤女……可代……父立户……”
陈麦穗站在原地,看着郡守背影消失在坡下。她把竹简交给阿禾,“抄一份,贴到晒场东墙。”
阿禾接过,“要不要加注解?有些字她们不认识。”
“不用。”她说,“一个字一个字认,才是记住。”
她弯腰从灰堆里捡起一块木片,上面残留半截“经”字。指尖蹭了蹭焦痕,放进怀里。
远处传来孩子的叫声。几个学童抱着抢出来的陶罐跑来,罐底还沾着药渣。
“麦穗娘!”领头的孩子喘着气,“我们把剩下的甘草根都包好了!”
她接过布包,打开看。根须发黑,但还能用。
“放晒场去,铺开晾。”
孩子转身就跑。
她走向晒场,脚步不快。路上有人递来一碗水,她摇头谢过。到了晒场中央,她站定,环视四周。
妇人们正忙着分类药材、修补写字板、清点炭笔数量。一个老人坐在小凳上,用针线缝补一块麻布,那是原来挂在学堂门口的布帘,烧掉一半,剩下“纬学”两个字。
她走过去,在老人身边蹲下。
“您缝这个做什么?”
老人头也不抬,“挂回去。只要还有人认得这两个字,就不算完。”
她没说话,坐了下来。
阳光照在肩上,暖得很实。不像昨夜那场火,烫得人心慌。
阿禾走来,手里拿着刚抄好的律文,“贴哪儿?”
她指了指东墙最高处,“贴那儿。让所有人都仰头看。”
阿禾点头去了。
她坐着没动。看着妇人们来回走动,听她们低声交谈。
“以后我家闺女也能上学?”
“能。连病都能治。”
“那我要让她把字练好。”
一个穿粗布裙的女人走到她面前,手里捏着一张纸。纸是新的,边角还整齐。
“我不会写字。”她说,“但我记得你说的话。我想……我想让我女儿来上学。”
陈麦穗接过纸,“名字呢?”
“还没取正式名。家里叫她妞儿。”
“那就写‘妞儿’。”
她从袖口抽出炭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笔画歪斜,但清楚。
女人接过纸,紧紧攥住,像是怕它飞了。
“谢谢。”她说完,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布娘子。”
“嗯?”
“我男人说我是瞎折腾。可昨夜火起来的时候,我第一个冲进去抢药柜。”
她顿了顿,“我觉得……我没做错。”
陈麦穗看着她背影走远。
阿禾回来,低声说:“人都等着你说话。”
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向石台。
踏上最后一级时,脚下一滑。是踩到了一块烧软的泥。她稳住身体,继续往上。
站定后,她开口:“昨天有人说要灭我们。”
声音传出去很远。
“他们烧了房子,烧了桌子,烧了匾。”
“但他们没烧掉我们记在心里的字。”
“也没烧掉我们手上还能做的事。”
她举起手中的炭笔。
“明天开始,打地基。”
“后天运木料。”
“五天内,第一面墙要立起来。”
“我不许任何人停下。”
人群静静听着。
“从今天起,学堂还是‘经纬学堂’。”
“教的还是识字、算数、医课、心术。”
“谁想学,就来。”
她说完,走下石台。
一个妇人突然喊:“布娘子!我们帮你盖!”
第二个声音响起:“我家还有两根好木头!拿来用!”
第三个:“我会砌墙!以前给我男人搭过猪圈!”
越来越多的人喊出能做的事。没有人哭,也没有人喊冤。他们只是说出自己能做的。
陈麦穗走到晒场边缘,拿起一把铁锹。锹头有点弯,是从火里扒出来的。
她把它插进焦土里,用力往下压。
土很硬,翻不动。
她换了个位置,再插。
这一次,土松了一些。她撬起一块焦黑的地皮,扔到一边。
身后传来脚步声。
阿禾站在她旁边,也拿了一把锹。
“你干嘛?”陈麦穗问。
“帮你翻地。”
“新学堂的地基,得靠我们自己挖。”
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开始翻土。
远处,郡守留下的随从正在记录人数。他们看到一群妇人陆续拿起工具,走向废墟。
有人拿来绳子丈量尺寸,有人用炭笔在地上划线,有人搬走烧坏的梁柱。
太阳升到头顶。
晒场东墙上,新贴的律文被风吹得微微鼓起。那个“户”字,正好对着石台方向。
一个孩子爬上石台,手里拿着半块写字板。他在残匾旁边,用炭笔写下四个小字:
学堂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