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湘西山深处的雾气比往年更浓,浓得能掐出水来,也能裹住人命。深山褶皱里藏着处废弃渡头,当地人管它叫“望魂渡”,名字里就带着股阴寒,往来山民哪怕绕路走十里险坡,也绝不敢在日落之后踏近半步——谁都怕被渡头里的东西缠上,丢了魂魄,成了阴河的养料。
渡头旁立着棵老槐树,树干歪扭得像被人拧过的麻绳,皲裂的树皮里渗着暗褐色的汁液,凑近闻,是混着河腥的腐味。枝桠上常年挂着湿漉漉的旧布条,红的、蓝的、灰的,泡得发胀发沉,风一吹就慢悠悠晃荡,垂落的弧度像极了死人垂在棺外的衣袖,布条边缘还粘着细碎的毛发和不明污渍,阳光照上去,竟泛不出半点暖意,反倒让周遭的光线都暗了几分。树下的杂草疯长,高过膝盖,草叶上总凝着水珠,不是露水,是阴河反上来的潮气,冰得能渗进骨头缝里,踩上去咯吱响,像是踩着谁的骨头。
关于望魂渡的传闻,在山里传了百年,越传越邪。都说百年前这儿是山匪的老巢,专截过往的商客流民,抢光钱财后,就把人拖到渡头边宰了,尸体要么丢进脚下的阴河,要么埋在槐树根下,久而久之,河水里泡满了怨气,槐树根也吸足了人血,连土都变成了暗沉的黑红色。那阴河更是怪得很,河水常年泛着墨绿,绿得发脏、发浑,哪怕是三伏天,伸手探进去,也能冻得人指尖发麻,半天缓不过劲,河面上总飘着散不去的白雾,薄的时候像纱,浓的时候像墙,雾里偶尔能听见女人的啜泣声,细细软软的,却带着钻心的冷意,当地人说,那是枉死的女眷在找替死鬼,谁要是听见了,不出三天准会倒大霉,要么生病,要么丢命。
三十年前,有个外地来的摆渡人,姓王,是个光棍,胆子大得能吃鬼,听了望魂渡的传闻,不光不怕,反倒觉得是商机——山里人绕路难走,他要是敢夜里撑船,定能赚不少钱。第一天夜里,就有两个赶急事的货郎找他渡河,王摆渡人扛起船桨,哼着小调就把船推下了水。可船刚行到河中央,原本平静的阴河突然翻起浪涛,浪头不大,却带着股蛮力,拍得船身直晃,紧接着,白雾瞬间涌了过来,浓得连船头都看不清,耳边除了水声,还多了细碎的哭声,比之前山民说的更清晰,像是就贴在耳边哭。王摆渡人心里咯噔一下,刚想掉头,船底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被什么重物撞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船身猛地一翻,他和两个货郎尽数掉进了河里,河水里的冰寒瞬间裹住三人,还没等他们喊出声,就有无数只冰冷的手从水下伸出来,拽着他们往河底沉,岸上等着的人只听见几声惨叫,再看时,河面上只剩破碎的船板和几缕染血的布条,漂在雾里,格外刺眼。从那以后,再没人敢碰望魂渡的船桨,渡头渐渐荒废,只留着一艘朽坏的木船搁浅在岸边,船底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缝隙里嵌着不知是谁的指甲盖,有的断了半截,有的还带着血肉,风吹日晒后,变成了暗沉的褐色,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半年前,山下的陈家坳突发瘟疫,起初只是几个人发烧咳嗽,没过几天,就蔓延到了全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浑身溃烂,咳出来的痰里都带着血,村里的老郎中束手无策,熬了好几副药,都不管用,眼看村里的人就要死绝了,老族长急得头发都白了,四处打听偏方,终于从一个云游的道士嘴里听到,说望魂渡阴河深处藏着“阴河石”,那石头吸了百年河气,性极寒,煎药喝能驱散疫气,救全村人的命。可道士也说了,阴河石藏在河底最深处,周围全是枉死的亡魂,普通人去了,根本就是有去无回。老族长召集全村人商量,最后咬着牙说:“不能看着全村人都死,就算拼了几条命,也得把阴河石取回来。”
于是,村里挑了五个身强力壮的后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成家,无牵无挂,领头的是陈家坳最胆大的陈虎,身高八尺,浑身是劲,之前上山打猎,遇见过熊瞎子都没怕过,其余四人也各有依仗——李栓带了祖传的护身符,是块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看不懂的符文,据说是他爷爷当年从道士那求来的,能驱邪避灾;赵二揣着一沓驱邪的符纸,是托人从镇上的庙里求的,黄纸红字,看着格外郑重;孙强带了一把砍刀,是用精铁铸的,砍树都能一刀两断,他说就算遇着鬼,也能砍出一条路;周明则带了一壶烈酒,说怕的时候喝两口,壮壮胆,也能驱驱寒。临行前,老族长领着全村人给五个后生磕头,把家里仅剩的干粮和水都塞给他们,眼里满是期盼,五个后生心里沉甸甸的,接过东西,朝着望魂渡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走了两个时辰,才到望魂渡,刚靠近老槐树,就闻到一股腥甜的腐味,不是动物尸体的味道,是人肉腐烂的味道,浓得让人作呕,几人忍不住捂住鼻子,低头一看,槐树根下的泥土被人翻动过,里面竟埋着半具腐烂的尸体,衣衫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和血渍,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出是个男人,尸体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腐肉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白骨,手指死死抠着泥土,指甲都翻了过来,嵌在土里,像是死前遭遇了极大的恐惧,拼尽全力想要爬出来,却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李栓吓得腿都软了,攥着护身符的手直发抖,声音发颤地说:“虎哥,要不……要不我们回去吧,这地方太邪门了,我怕……”其余几人也跟着点头,脸上满是惧色,孙强握紧了砍刀,却也不敢看那具尸体,周明赶紧掏出烈酒,猛灌了两口,烈酒下肚,却没驱散半点寒意,反倒觉得后背更凉了。陈虎看着那具尸体,心里也发怵,可一想到村里人的样子,咬了咬牙说:“不能回,全村人还等着我们拿阴河石回去,要是我们走了,他们就全完了,再邪门,我们也得闯。”说完,他率先走向搁浅的木船,其余四人对视一眼,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木船早已朽坏,轻轻一推就晃得厉害,船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和青苔,踩上去格外滑,几人小心翼翼地把船推下水,木船刚碰到河面,“哗啦”一声,溅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冰得几人猛地一哆嗦,原本平静的阴河突然翻起浪涛,浪头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响声,紧接着,白雾瞬间涌了过来,比之前传闻里的更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能见度不足三尺,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耳边除了水声,还多了细碎的脚步声,“哒哒哒”的,像是有人穿着布鞋在船板上走动,可几人低头一看,船板上空空如也,连个影子都没有,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像是就停在自己身后。
陈虎强装镇定,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后点燃了火把,火把的光芒在白雾里格外微弱,只能照亮身前一两尺的地方,隐约能看见河面上飘着一个个黑影,密密麻麻的,像是浮在水上的尸体,一动不动,可仔细一看,那些黑影又慢慢动了起来,朝着木船缓缓靠近,速度不快,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黑影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船上的人,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看猎物。
“虎哥,那些……那些是什么东西?”赵二攥着符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符纸都掉在了船板上。陈虎刚想说话,突然,其中一个后生惨叫一声,是孙强,众人回头,只见他的脚踝被一只惨白的手死死拽住,那只手从船底的缝隙里伸出来,皮肤白得像纸,没有半点血色,指甲又长又黑,还沾着湿漉漉的河泥,指尖泛着诡异的寒光,孙强拼命挣扎,双腿使劲蹬着,可那只手的力气极大,硬生生将他往船底拖拽,他的脚踝被拽得通红,疼得他眼泪都掉了下来,嘴里不停喊着:“救我!快救我!”
其余人赶紧上前帮忙,李栓和周明拽着孙强的胳膊,拼命往上拉,陈虎则抽出腰间的砍刀,朝着那只手砍去,刀刃砍下去时,只听见“滋啦”一声,像是砍在了烧红的铁板上,冒出一股黑烟,还带着股刺鼻的焦味,可那只手却没断,反而拽得更紧了,孙强的半个小腿都快被拽进船底的缝隙里了,皮肤被磨得血肉模糊,疼得他惨叫不止。
混乱中,陈虎手里的火把不小心掉在了船板上,火星溅到船底堆积的干草上,瞬间燃起大火,火焰“腾”地一下窜了起来,照亮了四周,白雾被火焰烤得渐渐散开了些,众人这才看清,河面上的黑影全是穿着破旧衣衫的亡魂,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密密麻麻地围在船边,有的缺胳膊少腿,骨头露在外面,有的满脸是血,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死不瞑目,还有的肚子被剖开,内脏露在外面,泡得发胀,嘴里还念叨着“陪我走”“找替死鬼”的话,声音沙哑难听,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水下更是伸出无数只惨白的手,密密麻麻地抓挠着船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木船本就朽坏,在浪涛和抓挠下摇摇欲坠,船板上已经裂开了好几道缝,河水顺着缝隙渗进来,很快就积了一层。
陈虎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凉了半截,他知道,再待下去,所有人都得死,这些亡魂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对付的,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砍刀,眼神变得狠厉,朝着船底被手抓住的孙强喊道:“对不住了!”说完,他闭上眼睛,一刀砍向孙强的脚踝,“噗嗤”一声,鲜血瞬间喷了出来,溅在船板上,顺着缝隙渗进河里,孙强惨叫着摔进河里,刚碰到水面,就有无数只手从水下伸出来,拽着他的胳膊、腿、脖子,硬生生将他往河底拖,河面只冒了几个气泡,就恢复了平静,而那只拽人的手,也跟着缩了回去,船板上的裂缝里,还残留着孙强的血迹,顺着河水往下淌。
剩下的四人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抖,连站都站不稳,李栓的护身符掉在地上,被鲜血浸湿,上面的符文变得模糊不清,赵二的符纸也早就不见了踪影,周明手里的酒壶摔在船板上,烈酒洒了一地,被火焰一烤,瞬间燃起更大的火,火焰顺着烈酒蔓延,很快就烧到了船尾。趁着亡魂的注意力被孙强吸引,陈虎咬着牙喊道:“快划桨!往岸边靠!”三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捡起船桨,拼命划动,可木船像是被钉在了河中央,怎么划都不动,反而在浪涛里越晃越厉害,河面上的亡魂见状,纷纷朝着木船爬来,有的抓着船边,有的踩着其他亡魂的肩膀,一点点往上爬,很快就有几个亡魂爬上了船板,其中一个亡魂朝着陈虎扑来,满脸的腐肉掉落在地,露出里面的白骨,嘴里的腥气扑面而来,让人作呕,陈虎挥刀砍去,却砍了个空,那亡魂像是没有实体一样,穿过他的身体,钻进了旁边赵二的体内。
赵二浑身一颤,突然停了下来,双眼翻白,嘴角流出口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紧接着,他猛地朝着身边的周明扑咬过去,力气大得惊人,周明来不及躲闪,被赵二一口咬在肩膀上,“撕拉”一声,一块肉被硬生生撕了下来,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周明惨叫着倒在船板上,捂着肩膀打滚,疼得满地哀嚎。陈虎看着赵二的样子,心里清楚,他被亡魂附身了,现在的赵二,已经不是之前的赵二了。
瘟疫、阴河、亡魂、自相残杀,绝望像阴河的水一样,将剩下的人包裹,透不过气来。陈虎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看着木船被大火烧毁,看着河面上越来越多的亡魂,突然明白,老族长听到的偏方根本就是假的,或许是道士故意骗他们的,或许是亡魂设下的陷阱,望魂渡从来不是藏着阴河石的宝地,而是吞噬生命的凶地,这里的亡魂,从来都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闯入者,他们要的,是源源不断的替死鬼,来填补自己百年的孤寂与怨恨,陈家坳的瘟疫,或许也是他们搞出来的,就是为了引更多的人来这里送死。
大火渐渐蔓延到船的核心,木船开始下沉,船板上的裂缝越来越大,河水顺着裂缝涌进来,很快就没过了脚踝,冰冷的河水裹住几人,冻得他们浑身发抖,意识也渐渐模糊。突然,船身猛地一沉,陈虎掉进了冰冷的阴河里,河水刺骨,瞬间就冻透了他的衣服,钻进他的骨头缝里,他拼命想往上游,可四肢像是灌了铅一样,根本用不上劲,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抓来,拽着他的胳膊、腿、头发,往河底沉,那些手冰冷刺骨,带着股腥腐味,力气大得惊人,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困难,耳边的啜泣声、惨叫声、亡魂的念叨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无数个人在他耳边说话,搅得他脑袋发疼。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河底望去,只见河底深处,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正朝着他缓缓招手,女人的长发飘在水里,像一条条黑色的蛇,她的脸很美,皮肤白得像瓷,五官精致,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像是两潭死水,泛着诡异的红光,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像是一朵开在阴河里的毒花,美丽又致命,等待着下一个猎物的到来。陈虎看着女人的笑容,意识彻底模糊,身体渐渐往下沉,最终被黑暗吞噬。
三天后,陈家坳的人没等来后生们带着阴河石回来,老族长心里不安,带着几个村民来到望魂渡,刚靠近渡头,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焦味和腐味,抬头一看,老槐树的枝桠上,又多了几缕湿漉漉的旧布条,红的、蓝的、灰的,和之前的混在一起,风一吹,像垂落的死人衣袖,晃得人心里发慌。岸边的草地上,躺着四具烧焦的尸体,尸体已经烧得不成样子,黑乎乎的,看不清模样,只能从衣服的碎片辨认出,是李栓、赵二、周明和孙强,唯独少了陈虎的身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是被亡魂拖进了河底,或许是变成了和那些亡魂一样的东西。
而那艘朽坏的木船,依旧搁浅在岸边,船底的缝隙里,还嵌着新的指甲盖,带着新鲜的血肉,像是刚嵌进去没多久,阴河的水,依旧泛着暗沉的墨绿,河面上的白雾,依旧散不去,雾里的啜泣声,也依旧没有停歇,细细软软的,却带着钻心的冷意,仿佛在诉说着永无止境的恐怖与怨恨,也在等待着下一批闯入者,成为阴河的新养料。往后的日子里,陈家坳的瘟疫越来越严重,村里的人一个个倒下,最后,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空村,只有风声和阴河传来的啜泣声,在山里回荡,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