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凝在豆苗的新叶上时，沈醉正蹲在田埂边研究那几株总爱蔫头耷脑的谷子。指尖刚触到卷边的叶片，鼻尖忽然钻进一缕极淡的檀香，不是村头王寡妇供佛的粗香，也不是镇上药铺里掺了艾草的廉价货，那香气清冽如寒潭浸过的玉，带着三分疏离，七分迫人的威仪。
他慢悠悠直起身，拍了拍沾着泥的手掌。篱笆外的小路上，青石板被一双云纹靴踏得轻响，来人青衫广袖，腰间悬着块羊脂玉佩，玉佩上隐有流光转动，衬得他那张本该仙风道骨的脸，此刻却皱着眉打量沈醉脚边的粪桶。
“沈道友，别来无恙。”来人拱手时，袖口扫过空气，带起的风竟让田埂上的蒲公英绒毛都凝滞了一瞬。
沈醉抄起旁边的竹编洒水壶，慢悠悠往菜畦里浇着水：“无尘掌门大驾光临，是来化缘的？我这新摘的茄子倒还新鲜，就是不知道仙门清规允不允许吃带泥的。”
无尘真人眼角的皱纹几不可察地跳了跳。谁能想到，三年前搅得修真界天翻地覆，一人一剑挑了魔道三大分坛，最后却在决战前夕凭空消失的沈醉，会窝在这么个连灵脉都稀薄得可怜的小山村，种起了谷子茄子。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道童早已惊得合不拢嘴。他们从小听着沈醉的传说长大，那是个剑出惊鬼神、一笑斩妖魔的传奇人物，怎么会是眼前这副裤脚沾着泥，头发用根木簪随意束着的样子？
“沈道友说笑了。”无尘真人的目光掠过院子里晒着的草药，掠过墙角堆着的柴火，最后落在西厢房窗台上那盆开得正艳的太阳花上，“贫道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沈醉放下水壶，转身靠在竹篱笆上，晨光透过他额前的碎发，在鼻梁上投下道浅浅的阴影，“我现在的要事，是琢磨着下午要不要把那几分红薯地再翻一遍。无尘掌门要是没事，不如留下吃碗糙米饭？阿瑶的手艺不错。”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苏瑶背着药箱刚从村西头回来，药箱上还沾着几片沾了露水的艾草。她看见院里的陌生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认出那身标志性的青衫——去年镇上交流会，她见过仙门弟子的服饰。
“沈大哥，这几位是？”她把药箱放在石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箱角的铜锁。
“仙门来的贵客。”沈醉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无尘掌门，这位是苏瑶。”
无尘真人看向苏瑶时，目光微微一凝。这姑娘身上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却带着种极干净的气息，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新泉。他略一拱手：“苏姑娘有礼了。”
苏瑶连忙回礼：“道长客气。沈大哥，我去烧水。”她转身往厨房走时，脚步轻快，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恰好冲淡了空气中那股过于清冷的檀香。
无尘真人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沈道友倒是好福气。”
“福气这东西，就像地里的收成，得自己侍弄。”沈醉捡起片落在肩头的槐树叶，“不像仙门，天上掉块陨石都能当成祥瑞。”
这话戳得无尘真人老脸一红。三年前仙门误把一块天外顽石当成上古灵物，兴师动众开坛祭祀，最后被沈醉当众点破那石头不过是块含着点铁矿的顽石，这事至今仍是修真界的笑柄。
他轻咳一声，收起玩笑的心思，神色凝重起来：“沈道友，三年前你不告而别，可知修真界乱成了什么样子？”
“不知道。”沈醉答得干脆，“我这田埂上的草都除不完，没空管那些神仙打架的事。”
“可那事本就与你有关！”无尘真人的声音陡然拔高，身后的小道童吓得缩了缩脖子，“当年你从魔渊带出的那块玄铁，你以为真是普通的炼器材料？”
沈醉浇菜的动作顿住了。
三年前他深入魔渊，确实在一具上古修士的枯骨旁捡到块黑漆漆的铁块，那东西入手冰凉，却能自行吸收魔气，他本打算回来后炼成一把克制魔道的剑，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察觉到不对——那铁块里藏着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看来沈道友是知道些什么。”无尘真人见他神色变化，心中了然，“那不是玄铁，是……”
“道长，喝茶。”苏瑶端着托盘出来，青瓷碗里的茶汤冒着热气，恰好打断了无尘真人的话。她把茶碗放在石桌上，轻声道：“山里的野茶，有点涩，道长别嫌弃。”
无尘真人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忽然明白沈醉为什么选择留在这里。这姑娘身上有种安稳的力量，像山间的磐石，任风雨来去，自岿然不动。
等苏瑶回了西厢房，沈醉才端起茶碗，慢悠悠呷了一口：“说吧，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镇渊石’。”无尘真人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某种禁忌，“上古时期，用来封印极北冰原下的邪祟的神器之一。”
沈醉握着茶碗的手指紧了紧。他早猜到那东西不简单，却没料到会牵扯到上古秘辛。
“三年前你在魔渊发现它，并非偶然。”无尘真人的目光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冰封的土地，“据古籍记载，镇渊石每隔千年便会苏醒一次，寻找能承载它力量的宿主。而它苏醒的时机，往往意味着……封印出了问题。”
院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篱笆上的牵牛花摇摇晃晃。沈醉沉默地看着碗中晃动的茶汤，里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像个被困在俗世里的困兽。
“一个月前，极北冰原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地震。”无尘真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驻守在那里的仙门弟子传来消息，冰原深处出现了巨大的裂隙，裂隙中溢出的邪气，已经让方圆千里的生灵尽数枯萎。”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摊开在石桌上。地图上用朱砂勾勒出极北冰原的轮廓，在最北端的位置，画着一个狰狞的骷髅头，旁边标注着三个小字：魔神渊。
“古籍上说，那里封印着魔神蚩尤的残魂。”无尘真人的指尖点在骷髅头的位置，“当年黄帝斩蚩尤，却未能彻底灭其魂魄，只能以五大神器将其残魂封印于极北冰原之下。镇渊石，便是其中之一。”
沈醉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自嘲：“所以，你们找到我，是想让我拿着那块石头，再去趟极北？”
“非你不可。”无尘真人的语气无比郑重，“镇渊石既已认你为主，便只有你能发挥它最大的力量。而且……”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沈醉，“三年前你在魔渊身负重伤，却能痊愈得那般迅速，恐怕也与镇渊石脱不了干系。它在护着你，也在等你。”
沈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三年前他从魔渊逃出来时，胸口被魔尊重创，心脏几乎停跳，是那块玄铁似的东西贴在他伤口上，硬生生吸走了所有魔气，连带着伤势也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愈合。当时他只当是捡到了宝贝，现在想来，恐怕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跨越千年的宿命。
“我拒绝。”他放下茶碗，站起身，“我现在只想种好我的地，看着阿瑶的医馆越来越好。至于什么魔神，什么封印，那是仙门的事，与我沈醉无关。”
“沈道友！”无尘真人也站了起来，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你可知若魔神破封而出，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山崩地裂，生灵涂炭，你这小山村，你种的谷子茄子，你想守护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那又如何？”沈醉的声音冷了下来，“当年仙门高高在上，看着魔道屠戮凡人时，怎么没想过生灵涂炭？我沈醉不是救世主，也不想当什么救世主。”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刺得无尘真人脸色发白。三年前的那场浩劫，仙门确实因为内部纷争延误了战机，导致无数凡人惨死，这是修真界永远的污点，也是沈醉当年与仙门决裂的根源。
“是贫道失态了。”无尘真人深吸一口气，缓缓躬身，“当年之事，仙门有错。但此次不同，魔神一出，仙凡两界无人能幸免。贫道知道沈道友心中有怨，但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求你……”
他身后的两个小道童也跟着跪了下来，清脆的童音带着哭腔：“求沈前辈出手！”
沈醉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又扭头望向西厢房的窗户。窗纸上映着苏瑶低头看书的影子，安静得像幅画。他想起这三年来的日子，想起清晨一起去挑水的路，想起傍晚在院子里一起晒草药的时光，想起她笑着说“沈大哥种的茄子最好吃”时眼里的光。
这些安稳，他想守住。
可他也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想守就能守住的。就像地里的菜，你不除虫，它就会枯；你不浇水，它就会死。
风穿过院子，带起一阵草木的清香。沈醉慢慢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犹豫已经散去。
“无尘掌门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要我去极北可以，但我有条件。”
无尘真人惊喜地抬起头：“沈道友请讲，只要仙门能做到，绝不推辞！”
“第一，”沈醉伸出一根手指，“我需要知道关于魔神和五大神器的所有记载，一丝一毫都不能漏。”
“没问题！贫道已将所有古籍抄录成册，带来了。”无尘真人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储物袋，放在石桌上。
“第二，”沈醉伸出第二根手指，“此行我要带阿瑶一起去。”
无尘真人愣了一下，随即皱眉：“沈道友，极北冰原凶险万分，苏姑娘只是凡人……”
“她不是凡人。”沈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她是医者，到了极北，或许比我们任何人都有用。而且，我不会让她出事。”
他的眼神太过坚定，无尘真人竟一时语塞。他看着沈醉，忽然想起当年那个在仙门大会上，一人一剑对抗整个执法堂，也要护住一个素不相识的凡人少女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他变了很多，又好像一点都没变。
“好，我答应你。”无尘真人终是点了点头，“还有吗？”
“第三，”沈醉的目光落在院门外的小路上，那里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往这边走来，“等两个朋友。”
无尘真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游侠服的青年，正和一个背着长剑的半大少年勾肩搭背地走来，青年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少年则在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那是萧风和林小满。三年前萧风游侠路过此地，被苏瑶治好了腿伤，便留了下来；林小满是个孤儿，被沈醉捡回来教了些粗浅的剑法，如今已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
“他们也要去？”无尘真人有些意外。
“多个人，多份力。”沈醉笑了笑，阳光落在他脸上，驱散了所有的冷意，“何况，这两个家伙，闲不住。”
说话间，萧风和林小满已经到了院门口。看到院里的无尘真人，萧风叼着的狗尾巴草掉了下来，林小满则眼睛一亮，几步跑到沈醉身边：“沈大哥，这是仙门的人？是不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这小子自小听着修真界的故事长大，最是向往那些斩妖除魔的传奇。
沈醉拍了拍他的脑袋，没说话。
萧风却看出了端倪，他走到沈醉身边，低声道：“要出远门？”
沈醉点了点头。
萧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算我一个。这村子待久了，骨头都快生锈了。”
林小满立刻举手：“我也去！我现在的剑法可厉害了！”
沈醉看着他们，又望向西厢房的方向。窗纸上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是苏瑶站起身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闻到了极北冰原的凛冽寒风。
“无尘掌门，”他转身，目光沉静，“什么时候出发？”
无尘真人看着眼前这几个看似平凡，却各有故事的人，忽然觉得，或许这场看似无望的旅程，并非毫无胜算。
“三日后，在此集结。”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贫道会带仙门弟子前来，备好行囊与法器。”
沈醉点头，没再说话。
无尘真人带着小道童离开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阳光洒在菜畦里，茄子的紫，黄瓜的绿，都鲜亮得晃眼。
西厢房的门开了，苏瑶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叠好的青色外衣。
“沈大哥，”她把外衣递给他，“极北很冷吧，这件衣服是用云蚕丝混着暖阳草织的，应该能挡点寒气。”
沈醉接过外衣，入手温暖，还带着淡淡的药香。他看着苏瑶清澈的眼睛，忽然问：“阿瑶，怕吗？”
苏瑶摇了摇头，嘴角弯起个浅浅的笑：“有沈大哥在，不怕。而且，我是医者，哪里需要我，我就该去哪里。”
她的笑容像山间的阳光，一下子驱散了沈醉心中所有的阴霾。
萧风吹了声口哨，搂着林小满的肩膀：“听到没，小满，咱们可得保护好苏姑娘。”
林小满用力点头，握紧了腰间的木剑：“嗯！我现在能一剑劈开三块石头了！”
沈醉看着眼前的三人，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外衣，忽然觉得，这趟极北之行，或许也没那么糟。
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院子里的太阳花开得正艳，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远行，提前积蓄着温暖的力量。而千里之外的极北冰原，寒风正卷着冰雪，在巨大的裂隙之上，发出如同鬼魅般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