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彻底停了,天空洗过般湛蓝,阳光亮得晃眼。火麟飞在徵宫养了三日病,每日被宫远徵盯着喝药、吃饭、睡觉,闷得快要长蘑菇。第四日清早,他趁着宫远徵去库房清点药材,偷溜出徵宫,打算去商宫找宫紫商,看看自动配药机的进展。
刚穿过回廊,就看见一个人影蹲在荷花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池子里扔石子。
是宫子羽。
他今天穿了身月白色常服,头发松松挽着,眉眼耷拉,嘴角下撇,整个人像棵被晒蔫了的白菜,浑身上下写着“郁闷”二字。手里的石子扔得毫无章法,扑通扑通,惊得池里的锦鲤四散逃窜。
“子羽哥哥?”火麟飞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你这是……跟鱼有仇?”
宫子羽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又蔫回去,长叹一声:“麟飞啊……是你啊。”
这声叹得九曲十八弯,愁肠百结。
火麟飞乐了:“怎么了这是?谁惹咱们羽宫二公子不高兴了?”
宫子羽幽怨地看他一眼,又扔了颗石子:“还能有谁……我哥呗。”
“尚角哥哥?”火麟飞挑眉,“他骂你了?”
“比骂还难受。”宫子羽又叹气,“他昨日查我功课,问我《宫门祖训》第七章第三条是什么,我答不上来。他也没说什么,就那么看着我,摇了摇头,走了。”
他模仿宫尚角的表情和动作,惟妙惟肖,眼里写满“恨铁不成钢”。
“就为这个?”火麟飞眨眨眼。
“这还不够?”宫子羽瞪大眼,“他那眼神,跟看扶不上墙的烂泥似的!还有前日,我练剑时偷了会儿懒,被他撞见,他就说了一句‘剑乃百兵之君,心不诚则剑不利’,然后在我面前把同一套剑法练了三遍——遍遍完美,剑气都能割断三丈外的柳枝!他这不是打我脸吗!”
他越说越激动,又扔了颗石子,这次力气大了,差点砸中一条胖锦鲤。
火麟飞托着下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所以子羽哥哥是觉得,尚角哥哥太严格,让你压力很大?”
“何止大!”宫子羽苦着脸,“从小到大,我做什么他都觉得不够好。背书要倒背如流,练武要出类拔萃,待人接物要滴水不漏……我是人,又不是神仙!哪能样样都行?”
他抓了抓头发,把原本就不太整齐的发髻抓得更乱:“有时候我真羡慕你,麟飞。你看你,每天乐呵呵的,想干什么干什么,远徵弟弟那么冷的人,都跟你处得好。宫尚角见了你,还能夸一句‘甚好’。我呢?我亲弟弟!他对我还不如对你和颜悦色!”
这话说得委屈,眼圈都有点红了。
火麟飞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宫子羽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宫子羽有点恼。
“我笑子羽哥哥你想太多。”火麟飞捡起一颗扁平的石子,手腕一抖,石子在水面打了三个水漂才沉下去,“尚角哥哥是严格,但他心里有宫门,也有你。”
“有我?”宫子羽撇嘴,“有我就是天天挑我刺?”
“那为什么不挑别人刺?”火麟飞反问,“商宫、角宫、徵宫,那么多子弟,他为什么单单盯着你?”
宫子羽一愣。
“因为你是他弟弟啊。”火麟飞说得理所当然,“哥哥对弟弟,总是期望高些。他希望你好,希望你优秀,希望你将来能担得起责任。所以他才严格要求你,督促你。要是外人,他才懒得管呢,爱咋咋地。”
他拍拍宫子羽的肩膀:“子羽哥哥,你想啊,尚角哥哥是角宫宫主,肩负整个宫门的外务和防卫,每天多少事要处理?但他还是会抽空查你功课,看你练剑,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把你放在心上。”
宫子羽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
“再说了,”火麟飞凑近些,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秘密,“尚角哥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脸冷心热,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着呢。我听说,上次你去后山采药扭了脚,是谁连夜派人送去的金疮药?还有上个月,你跟人比剑输了,闷闷不乐,是谁把你叫去角宫,亲手给你喂了一下午的招?”
宫子羽怔住,这些细节他从未细想,如今被火麟飞一提,忽然像拨云见日。
“所以啊,”火麟飞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阳光在他红发上跳跃,“别想那么多。尚角哥哥严格,你就努力呗。背不出书,多背几遍;剑法不熟,多练几次。慢慢来,总能赶上。你看我——”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不也每天吃好睡好,开开心心的?人生在世,烦恼已经够多了,何必自己再给自己添堵?”
宫子羽看着他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像有魔力,让心里的阴霾都散了些。他小声嘀咕:“你说得轻巧……我又不是你,心那么大。”
“心大不好吗?”火麟飞挑眉,“心大才能装得下快乐。来来来,子羽哥哥,别蹲这儿喂鱼了,鱼都被你吓瘦了。我教你个好玩的,保你忘掉烦恼!”
“什么好玩的?”宫子羽被他拉起,半信半疑。
“打牌!”火麟飞眼睛发亮,“我新发明了一种玩法,叫‘斗麒麟’,可好玩了!要不要试试?”
“打……牌?”宫子羽茫然,“那是什么?”
“就是一种游戏,用纸牌玩。”火麟飞拉着他往羽宫走,“我做了副牌,正愁没人陪我玩呢!走走走,去你那儿,我教你,包教包会!”
宫子羽被他拽着,懵懵懂懂回了羽宫。火麟飞熟门熟路地摸进书房——他之前来送机关鸟时来过——从书架底下掏出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叠裁得整整齐齐的硬纸片,上面用炭笔画着各种图案和符号。
“看,这就是牌。”火麟飞把牌摊在桌上,“一共五十四张,分四种花色:麒麟、凤凰、青龙、白虎。每种花色十三张,从一到十三,再加两张王牌。”
宫子羽拿起一张,上面画着个简笔的火麒麟,栩栩如生,旁边写着个“七”字。
“这……怎么玩?”他来了点兴趣。
“简单!”火麟飞洗牌——手法娴熟得让宫子羽怀疑他是不是常玩——“两人玩,每人发五张牌,比大小。同花顺最大,接着是四条、满堂红、顺子、三条、两对、一对、散牌。王牌可以当任何牌用。”
他一边说,一边发牌,给宫子羽演示。宫子羽起初还一头雾水,但几局下来,渐渐摸出门道。这游戏规则简单,但变化多端,需要记牌、算牌,还要揣测对方心思,竟意外地有趣。
“哈哈!我赢了!同花顺!”宫子羽甩出五张青龙花色的顺子,乐得眉开眼笑。
“厉害厉害!”火麟飞鼓掌,“子羽哥哥有天赋啊!”
“再来再来!”
两人就这么坐在书房里,打了一局又一局。宫子羽起初的郁闷早就抛到九霄云外,眼睛盯着牌,手里捏着牌,嘴里念叨着“这张该出不该出”,全然忘了什么宫尚角、什么功课、什么剑法。
火麟飞一边打牌,一边穿插着讲笑话、说趣事,把宫子羽逗得前仰后合。什么商宫新养的狸花猫把宫紫商最喜欢的裙子抓破了,什么徵宫后院的药草被鸟啄了宫远徵气得做了个稻草人,什么他自己小时候——虽然记忆模糊——好像偷过邻居家的桃子被狗追了三条街……
宫子羽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小时候这么皮?”
“可能吧。”火麟飞耸肩,“反正印象里是挺能闹腾的。”
笑着笑着,宫子羽忽然安静下来,看着手里的牌,轻声说:“麟飞,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什么都不记得,反而没烦恼。像我,记得太多,想得太多,活得就累。”
火麟飞也收了笑,认真看他:“子羽哥哥,记不得有记不得的苦。我连自己从哪来、父母是谁、有没有兄弟姐妹都不知道。有时候半夜醒来,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大块。”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但日子总得过,对吧?过去的事,记不得就记不得了。未来的事,想太多也没用。咱们能把握的,就只有现在。现在开心,就多笑一笑;现在难过,就找点乐子。你看,就像这牌,上一局你输得底朝天,这一局不就赢回来了?牌局如人生,有输有赢,看开就好。”
宫子羽看着他,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澈的光,忽然觉得心里某个拧着的结,松开了些。
“你说得对。”他重重点头,“不想了!打牌!”
“这才对嘛!”火麟飞大笑,“来来来,这局赌什么?输的人学猫叫!”
“怕你不成!”
两人又笑闹成一团。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暮色四合。书房里点了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两人。牌局正酣,宫子羽渐入佳境,竟连胜三局,乐得合不拢嘴。
“火麟飞!你又输了!学猫叫!快!”
火麟飞苦着脸,捏着鼻子:“喵~喵喵~”
宫子羽拍桌大笑,笑声传出书房,在寂静的羽宫里格外清晰。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一身墨绿色长袍,脸色比袍子还冷,正是宫远徵。
他站在那儿,看着屋里笑作一团的两人,看着桌上散乱的纸牌,看着宫子羽眉飞色舞、火麟飞愁眉苦脸学猫叫,眼神一点点沉下来。
“咳。”他轻咳一声。
笑声戛然而止。宫子羽和火麟飞同时转头,看见门口的宫远徵,一个僵住,一个缩了缩脖子。
“远、远徵弟弟?”宫子羽干笑,“你怎么来了?进来坐,喝茶——”
“不必。”宫远徵打断他,目光落在火麟飞身上,“你病刚好,不宜熬夜。”
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火麟飞立刻站起来,动作太急,带翻了椅子:“我、我这就回去!”
宫子羽看看宫远徵,又看看火麟飞,后知后觉地觉得这气氛……有点怪。但他还没想明白,宫远徵已经走进来,一把抓住火麟飞手腕,转身就往外走。
“哎,牌还没收——”宫子羽话没说完,两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他站在原地,挠挠头,又看看桌上散乱的纸牌,喃喃自语:“……他俩气氛怎么怪怪的?”
好像……远徵弟弟刚才抓麟飞手腕的动作,是不是太自然了点?还有那眼神,虽然冷,但里面好像有点……不高兴?因为麟飞跟他打牌,没去找远徵弟弟玩?
宫子羽越想越迷糊,最终摇摇头,开始收拾纸牌。收拾到一半,他忽然笑起来。
不管怎样,今天很开心。
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他拿起那张画着火麒麟的“七”牌,对着灯光看了看,小心地收进怀里。
回徵宫的路上,宫远徵走得很快,火麟飞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手腕被攥得有些疼,但他没敢吱声。
“远徵,你生气了?”他小声问。
宫远徵没回头,脚步也没停:“没有。”
“那你走这么快……”
“你病刚好,不宜吹风,早些回去休息。”
“哦。”火麟飞乖乖应了,但眼睛滴溜溜转,偷瞄宫远徵紧绷的侧脸。
月光很好,照得青石路泛着银白。宫远徵的侧脸在月光下像玉雕,线条冷硬,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个……”火麟飞又开口,“子羽哥哥今天心情不好,我陪他打打牌,开导开导他……”
“与我无关。”宫远徵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月光落在他眼里,像碎了的冰,“你爱陪谁,便陪谁。”
说完,松开手,继续往前走。
火麟飞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忽然福至心灵,几步追上去,凑到他身边,歪头看他:“远徵弟弟,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宫远徵脚步一顿,侧头瞪他,耳根在月光下泛着可疑的红:“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火麟飞笑,眼睛弯成月牙,“你就是吃醋了。因为我去陪子羽哥哥打牌,没来找你玩。”
“谁要你陪。”宫远徵别开脸,脚步更快。
“我要陪啊。”火麟飞跟上去,与他并肩,“远徵弟弟最好看了,我最喜欢陪远徵弟弟了。”
“闭嘴。”
“不闭不闭,我就要说。远徵弟弟最好看,远徵弟弟最厉害,远徵弟弟——哎哟!”
他被门槛绊了一下,往前扑去。宫远徵下意识伸手,扶住他胳膊。
两人靠得很近,火麟飞能闻到宫远徵身上淡淡的药香,混着夜露的微凉。月光下,宫远徵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看路。”宫远徵松开手,声音还是冷的,但没那么硬了。
“哦。”火麟飞站稳,笑嘻嘻的,“远徵,你明天有空吗?咱们去后山采药?我听说有几种药材这个时节正好,咱们去逛逛?”
宫远徵没说话,但脚步慢了下来。
“顺便带上新做的暴雨梨花针,试试效果?”火麟飞继续诱哄,“我让紫商姐姐做了改良,射程更远了。咱们去打山鸡,烤了吃,可香了!”
宫远徵还是不说话,但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火麟飞看见了,笑得更开心,一路叽叽喳喳,说后山哪里的药材多,哪里的山鸡肥,哪里的溪水清可以抓鱼……
宫远徵听着,偶尔“嗯”一声,大部分时间沉默。但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靠得很近,像依偎在一起。
回到徵宫,药房里还亮着灯。宫远徵推门进去,火麟飞跟进去,很自觉地倒了杯水喝。
“明天。”宫远徵忽然开口。
“嗯?”火麟飞回头。
“辰时三刻,后山。”宫远徵低头整理药柜,声音平淡,“过时不候。”
火麟飞眼睛一亮:“好!我一定准时到!”
宫远徵没再理他,但火麟飞看见,他整理药柜的动作,轻快了许多。
夜深了。
火麟飞回到客院,宋夫人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进屋,躺上床,却没什么睡意。脑子里一会儿是宫子羽愁眉苦脸的样子,一会儿是他打牌赢了开怀大笑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宫远徵冷着脸说“你病刚好不宜熬夜”的样子……
他翻了个身,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笑了。
宫门啊,真好。
有严厉但可靠的尚角哥哥,有单纯爱玩的子羽哥哥,有活泼开朗的紫商姐姐,有嘴硬心软的远徵弟弟,还有疼他如亲子的宋夫人。
这里是他的家。
他闭上眼睛,慢慢沉入梦乡。
梦里,依旧是那片浩瀚星空。但这次,那些模糊的脸清晰了些。胖乎乎的少年在喊他“阿飞”,蓝发少女温柔地笑,紫发青年哼着别拖后腿,银发少年沉默点头,那对兄妹并肩而立……
他们围着他,说笑,打闹,像真正的家人。
火麟飞在梦里笑了。
而另一间屋里,宫远徵也没睡。
他坐在书案前,对着那盏琉璃走马灯发呆。灯里的烛火跳动,八仙的影子在墙上缓缓转动。
他想起火麟飞说“远徵弟弟最好看”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他凑近时身上的皂角味,想起他手腕的温度……
耳根又开始发烫。
他抬手捂住耳朵,低声骂了句什么,声音含糊,听不真切。
但眼神,却软了下来。
窗外,月过中天。
宫门的夜,静而漫长。
但有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像春风化雨,无声,却滋养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