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还未化,县衙照壁前的人群却已围得水泄不通。
三张“民灶配额”红纸贴在青砖上,墨字清晰:每户可申领建灶许可,配给滤池用地、碱土采集区及官道运输凭证。
然而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无人上前一步。
百姓们缩着脖子,眼神在红纸上扫过又迅速移开,像怕被那几个字烫伤。
有人低声嘀咕:“盐铁归朝廷管百年了,私煮是要砍头的……”
“她沈清禾不怕死,我们可不想牵连九族。”
“再说,真能成吗?要是哪天风向变了,咱们可就是现成的‘乱民’。”
议论声如寒风吹草,窸窣不断。
远处茶楼二楼,虞九章端坐窗边,手中茶盖轻轻刮着碗沿,嘴角微扬。
他没说什么,只是朝身侧侍从淡淡一瞥——那人立刻退下,身影隐入巷口。
与此同时,村北废弃窑场内,阿灰正蹲在碎砖堆里,指尖捻起一撮灰黑色粉末,凑到鼻尖轻嗅,随即用力点头,双手比划出“火不裂”的手势。
她身后,几块新制的炉衬砖正在日头下晾晒,表面粗糙却泛着沉实的光泽。
而此刻,老井畔已搭起一座高台。
鼓声三响,众人抬头,只见沈清禾一身素布短袄,外披厚棉斗篷,缓步登台。
她身后跟着阿灰,肩上扛着一只竹篓,里面装着淋卤用的碱土与粗陶滤缸。
台下鸦雀无声。
沈清禾环视一周,目光平静如深潭。
“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她说,“怕今日拿了配额,明日就成了替罪羊;怕这火点得起来,人却站不到最后。”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清亮:“可我想问一句——这些年,你们家孩子冬天有没有盐腌菜下饭?老人病了能不能喝口咸汤提气?官盐价涨三倍时,你们跪着求半斤都不得!”
人群微微骚动。
“我不是要带你们造反。”她抬手,示意阿灰将滤缸摆上木桌,“我是要告诉你们,盐,不是神仙才能做的东西。它来自土地,来自雨水,来自人的双手。”
话音落,阿灰熟练地铺土、筑池、引水淋滤,动作行云流水。
不多时,一碗清澈卤水呈上。
老秤头颤巍巍捧出府衙下发的《盐政新规》副本,一字一句念道:“凡依规申报建灶者,依法备案,受官护,免税三年。”
念毕,全场寂静。
沈清禾转身,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在所有人注视下,走向台角那座刚砌好的小土灶。
灶身尚未完全干透,稻壳混合的泥坯还带着裂纹般的纹理,但她毫不迟疑,点燃柴草塞入灶口。
火焰“轰”地腾起,橘红色的光映上她的脸庞,也照亮了台下无数双犹疑的眼睛。
“火不会认你是贫是富,”她站在烈焰前,声音穿透晨雾,“只会认柴够不够干——这灶,今天要点起来,明天更要烧得旺。”
风卷着火星飞舞,像是撒向寒冬的第一粒春种。
柳先生立于人群边缘,手中笔疾书不止。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农政七策》修订本,在空白页郑重写下:“元和十四年冬,禾娘首燃民灶于清河台。薪火初起,非为炊事,乃民心之觉醒也。”
与此同时,消息如野火燎原般传开。
当晚,匠人们悄悄聚在酒肆角落,低声打听“那种掺了旧窑灰的耐火泥怎么配”;第二日清晨,就有两家窑工主动送来试制的炉砖,请共腌坊验看是否合用。
沈清禾没有急于推广,而是命人在村外空地连建三座试验灶,由阿灰亲自监工。
第一次煎卤,灶体中途崩裂;第二次,火候失控,卤水焦苦;第三次,当浓白盐霜终于从锅底缓缓析出时,整片荒地爆发出震天欢呼。
“成了!真是白盐啊!”
“没掺沙,也没怪味!”
“这一锅,够我家吃半年!”
十里八乡的工匠闻讯而来,有人摸着那结实耐烧的炉壁直摇头:“这哪还是土灶?分明是精工细作的宝炉!”
渐渐地,“禾娘灶”三字开始在民间流传开来,甚至有邻县商人暗中出高价求图纸。
面对热潮,沈清禾推出“联灶计划”:十户结盟,共建一灶,共享资源,产出按劳分配。
小甑儿灵机一动,设计出竹制“盐筹”,凭劳力领取,可在共腌坊兑换酱菜、布匹、农具,甚至孩童的启蒙纸笔。
陆时砚坐在檐下看书,见她指挥调度井然有序,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在建自己的市易司。”
沈清禾擦了擦手上的泥,摇头:“我不是要建官府,是要让百姓知道——饭碗握在自己手里,才算真安稳。”
夜色渐深,新一批“民灶配额”已发放至十三村,登记名单长达五页。
火种,正在悄然蔓延。
而在某处幽暗宅院中,虞九章盯着桌上一张刚送来的“联灶分布图”,指节重重敲击桌面。
“让她烧。”他冷笑,“等火旺了,再扑,才更干净。”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枯叶在村北的荒地上打旋。
那座昨日才垒好灶基、尚未点火的新民灶,此刻已成一片焦黑废墟。
断裂的炉砖散落四周,半截未燃尽的木梁冒着余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土味。
火势虽被及时扑灭,但灶体彻底损毁,连带着堆在一旁的滤缸也碎了三口。
沈清禾到达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她脚步未停,斗篷下摆扫过残灰,径直走到废墟中央。
小甑儿紧随其后,手中捧着竹简与炭笔,指尖微颤,却强自镇定地记录着受损户主姓名、材料损耗数目。
“是谁干的?”有人低声问。
她没答,只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块烧裂的炉衬砖——这是阿灰特制的耐火泥坯,掺了旧窑灰与山地碱土,本可经受百次煎卤。
如今却被烈火从内部炸开,裂纹走向诡异,不似自然失火。
是人为纵火,且懂行。
她眸光一沉,随即抬起眼,环视围拢而来的村民。
他们脸上有愤怒,有恐惧,更多的是无助。
一个老妇抱着孩子站在人群边缘,声音发抖:“沈娘子……咱们还敢再建吗?下一回,烧的会不会是人?”
晨风凛冽,吹动沈清禾额前碎发。
她站起身,拍去手上的灰烬,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烧掉一座,我们建十座。”
众人一怔。
她继续道:“从今日起,凡遭毁损者,共基金双倍补偿材料费,人工另计。烧一次,补两次;烧十次,我们就建一百座。”顿了顿,目光如炬,“他们怕火太旺,照见黑暗。可我们要的,从来不是躲在角落里取暖——而是让这火,烧得整个大虞都看清楚。”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穿过断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当晚,十七处荒坡同时亮起火光。
不是零星几点,而是连绵成片,如同星河坠落人间。
火焰腾跃,映红了半边天幕。
每一处灶台前都有人守候,男女老少轮班值守,肩扛柴捆,眼盯火候。
连曾公开反对的里正,也在深夜悄悄遣人送来两车干松枝,只留下一句:“说是自家羊圈腾空了,闲着也是浪费。”
陆时砚立于村口高坡,望着这片燎原之火,唇角微扬,眼中却藏着深意。
他知道,这一夜之后,局势将再难回头。
而此时,沈清禾正站在共腌坊外的空地上,望着新刻的一排陶筹模具发怔。
火光在她瞳中跳动,像未熄的种子。
远处,第一船官引粗盐正缓缓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