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如水，倒映着另一个时空的“他”。
暗色军装笔挺如刀裁，金属肩章在不知何处光源的照射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镜中人身姿挺拔如孤松，立于一片浩瀚星图之前，背景是巨大的弧形观测窗，窗外是缓缓旋转的星云与点点舰影。那人的侧脸线条分明，下颌绷紧，眼神是历经无数次生死抉择后沉淀下的、毫无波动的锐利与冰冷。那是掌控千军万马、决策星系生死的铁血气质，与《纪元》中影舞者“夜”的孤高诡谲截然不同，却同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顶尖掠食者的绝对掌控感。
“夜”僵在原地，瞳孔扩张到极致，死死盯着镜中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陌生的是那身装束，是那背景，是那仿佛浸透了硝烟与星辰尘埃的磅礴气场。
熟悉的……是那眼神深处某种无法言喻的“内核”，是那挺直的脊梁里蕴含的孤独，甚至是他微微抿起的唇角那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是在极度压力下才会流露的、近乎本能的克制痕迹。
灵魂深处的刺痛与缺失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血液逆流而上，扎进大脑的每一个沟回！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一个沉重的、带着铁锈与星辰味道的称谓，在他意识中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虚拟的声带脱口而出！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
不。
不可能。
这太荒谬了！
“这是……什么把戏？！” 他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瞪向身旁的“璃璟”，声音因为极度的抗拒和混乱而嘶哑变调，“幻境读取了我的游戏资料？还是……还是那块破石头制造的另一个幻象？！想用这种故弄玄虚的东西来干扰我？！”
他拒绝相信。必须拒绝。承认镜中的“那个人”与自己有关，就等于承认自己并非一个“完整”的、“正常”的游戏角色或玩家。这超出了他所有认知的底线。
“璃璟”静静地站在星空的虚影下，月白的衣袂仿佛流淌着微光。她看着“夜”眼中激烈的挣扎与恐惧，目光依旧平静，那悲悯之色却深了一分。
“把戏？幻象？” 她轻轻重复，空灵的声音在这片由记忆碎片构筑的星空中回荡，“若你坚持如此认为，亦可。但感觉不会骗人。你灵魂的震颤，意识的抗拒，乃至那份……仿佛被触及逆鳞般的愤怒与恐惧，皆因你感受到了‘真实’的重量。”
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面巨大的镜子旁，指尖近乎轻柔地拂过镜面边缘流动的数据光流。“‘回响之核’所记录的，并非凭空捏造。它是一面特殊的‘棱镜’，折射的，是你灵魂本源中散落的‘光’。这些光，来自不同的时空，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存在形式’，但它们的‘光谱’——核心的本质频率——与你此刻的灵魂，同源同振。”
她转回头，看向“夜”，目光清澈见底：“否认镜中的影像，便是否认你自身存在的一部分。即便那部分被遗忘、被割裂、被封存于无尽的时空乱流之中。”
“闭嘴！” “夜”低吼一声，匕首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主人剧烈的心绪。“我的存在就是‘夜’！是《纪元》的玩家！我的过去、我的记忆清清楚楚！什么时空乱流，什么存在形式，那是你们这些……这些任务设计者编出来的狗血背景故事！”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游戏设定，这是他能抓住的、最合理的救命稻草。
“璃璟”并不生气，反而微微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探究的表情。“哦？清清楚楚的记忆？” 她重复着，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引导意味，“那么，你是否记得，在成为‘夜’之前，你第一次触碰《纪元》登录器的确切感受？是期待，是好奇，还是……某种更深沉的、仿佛‘归来’般的熟悉与倦怠？”
“夜”的话语猛地一窒。
登录《纪元》……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具体的感受？大部分玩家初入游戏，无非是兴奋、新奇。但他努力回想……记忆的起点有些模糊。仿佛他“醒来”时，就已经对游戏界面、操作方式、乃至某些高级技巧，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那种“倦怠”感……似乎真的存在，不是对游戏的厌倦，而是一种……仿佛经历过太多类似事情后的、深层次的疲惫。
不，这只是游戏天赋！是潜意识的快速适应！他强行掐断这个念头。
“璃璟”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她继续用那种平稳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说道：“或者，你再回想一下，当你施展那些超越常人的极限操作，当你以近乎预知的方式规避攻击，当你沉浸在战斗的节奏中时……是否偶尔会有瞬间的恍惚？仿佛你不是在‘操作’一个角色，而是在‘唤醒’某种沉睡已久的本能？仿佛那些战斗的艺术，本就烙印在你的灵魂里，而非通过键盘鼠标习得？”
“夜”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有的。
那些瞬间。
在生死一线的pK中，在挑战极限的副本里，有时他的身体反应会快过思维，做出连自己事后复盘都觉惊艳的操作。他曾将之归功于天赋和大量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但内心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疑惑：这种对战斗时机、距离、乃至对手心理的精准把握，真的仅靠游戏经验就能积累到如此程度吗？
还有……那种孤独感。与周围其他玩家仿佛隔着一层无形壁垒的疏离。他以为那是强者的寂寞，是性格使然。但此刻，在这面镜子前，看着那个身处星空、俯瞰亿万生灵的军装身影，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孤独，与镜中人的孤独，何其相似！那是一种立于众生之上、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之重责、却无人可真正理解的……旷古孤独。
“不……不是的……” 他摇头，抗拒着这种越来越清晰的“共鸣”。
“否认，是因为恐惧。”“璃璟”的声音近了一些，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几步远，那双映着星光的眼眸直视着他，仿佛能看透他灵魂深处最脆弱的防线，“恐惧于自身存在的‘不完整’，恐惧于认知的崩塌，恐惧于……你可能远比你想象中更加‘非凡’的事实。”
她抬起手，并非攻击，而是轻轻指向镜面。
镜中的景象开始变化。
军装身影逐渐淡去，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星图与战舰残骸的景象也开始扭曲、重组。
新的画面浮现。
这一次，是一个奢华却冰冷的现代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的夜景。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的男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侧脸对着镜头，眼神深邃而疲惫，周身萦绕着掌控庞大商业帝国所带来的、混合着权力与厌倦的复杂气息。那张脸，依旧与“夜”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气质更加内敛，也更加……苍凉。
“这是……”“夜”的声音干涩。又一个？
画面再变。
硝烟弥漫的末日废墟，一个穿着破损战斗服、浑身浴血却眼神如野兽般凶狠暴戾的男人，站在堆积如山的怪物尸骸上，仰望血色天空。狂野，绝望，却又带着一丝扭曲的执着。
画面闪烁。
古老宫殿的阴影中，一个身着华丽宦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如毒蛇的身影，于烛光暗处无声伫立，指尖把玩着一枚玉扳指。极致的隐忍下，是无边的冰冷与算计。
一幅幅画面，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穿着不同的服饰，身处不同的时代与环境，拥有不同的身份与气质——铁血指挥官、商业帝王、末日暴君、权倾朝野的宦官……甚至还有一个坐在电竞椅上、眼神偏执疯狂的天才少年侧影。
所有的影像都在飞速切换、重叠，最终如同万花筒般旋转起来，中心逐渐凝聚出一个模糊的、不断变化的轮廓。但无论那轮廓如何变化，其核心散发出的某种“感觉”——那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那种深植于灵魂的、或冷酷或偏执或疲惫的“孤独”本质——却始终如一。
并且，与此刻站在镜子前的“夜”，完美共鸣！
“这些……”“夜”感觉自己的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呼吸困难，“这些……都是什么……”
“是你。”“璃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晰而确定，不再有丝毫迂回，“或者说，是你灵魂本源在不同世界、不同时间线上的……‘碎片’显化。‘回响之核’捕捉到的，是这些碎片留在时空中的‘痕迹’，是你在无尽轮回与漂泊中，遗落的部分‘自我’。”
碎片……
自我……
轮回……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夜”摇摇欲坠的认知壁垒上。
“不……不可能……” 他后退一步，踉跄着，眼神涣散，“我怎么会是……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不合逻辑……这只是一个游戏……”
“逻辑？存在本身，往往超越凡俗的逻辑。”“璃璟”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游戏’，这个世界，或许正是为了收容、牵引、乃至整合你这样的‘碎片’而存在的特殊场域。‘虚空之影的传承’，或许并非给予你新的力量，而是引导你……重新‘看见’并‘理解’你本就拥有的、散落的‘真实’。”
她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夜”猛地抱住了头，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嘶吼！无数混乱的画面、声音、情感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苦苦维持的心理防线！镜中那些身影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镜面，同时凝视着他，有审视，有漠然，有暴戾，有疲惫……最终，所有这些目光都重叠在一起，化为一种庞大到令他灵魂战栗的诘问：
“你是谁？”
他是谁？
他是“夜”？是那个在《纪元》中追逐力量与自由的影舞者？
还是镜中那些破碎倒影的集合？是铁血指挥官封决？是商业帝王霍临深？是末日暴君厉烬？是九千岁裴容？是电竞大神陆沉？……亦或是所有这些身份之下，那个更加本源、更加古老、更加破碎的……“某物”？
极致的混乱中，一股冰冷而暴戾的情绪猛地窜起！那是源于灵魂深处对“被定义”、“被拆解”的愤怒与抗拒！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之前的震惊和恐惧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取代，“我就是我！不管你们弄出多少幻象，编出多少故事！我就是‘夜’！想用这些鬼东西来扰乱我？做梦！”
他猛地举起匕首，不是对准“璃璟”，而是对准了那面映照出无数破碎身影的镜子！
“给我——破！”
寒光乍现！蕴含着此刻他全部混乱心绪与力量的一击，狠狠斩向镜面！
“璃璟”眸光微凝，并未阻止。
匕首斩在镜面上，没有预想中的碎裂声。
镜面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将他攻击的力量无声无息地吸收、消融。紧接着，镜面中心，那旋转的万花筒景象骤然停止，所有破碎的身影瞬间收缩，凝聚成一点极致的黑暗。
然后，那点黑暗猛地膨胀、拉伸——
一道纯粹由阴影构成的、与“夜”此刻身形一般无二、却没有任何细节只有轮廓的“影子”，从镜面中一步踏出！
影子手中，同样握着一把阴影凝聚的匕首。
它没有五官，没有气息，却散发着与“夜”同源、却更加冰冷、更加纯粹、仿佛剥离了一切情感与记忆的——战斗本能，以及那股“虚空”之力！
“镜像深渊的浅层试炼，”“璃璟”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了然，“‘理清真伪’之后，便是‘直面本影’。击败它，或理解它，你方能触及下一层。它即是你，亦非你。是你所有战斗技艺与虚空亲和力的‘纯粹投影’。”
影子“夜”缓缓摆出了与“夜”一模一样的起手式。
“夜”瞳孔骤缩。
击败……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