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顶,西苑。
这里地势极高,风大得惊人,仿佛随时能将人卷下山崖。
呼啸的山风带着塞外特有的凛冽与干燥,卷着几片枯黄残破的叶子,打着旋儿,不甘地往那高墙深院里钻。
碎石铺成的小道蜿蜒在庭院之间,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赵沐宸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在这小道上,脚步不疾不徐。
他的衣袂在风中微微飘动,人却稳如磐石。
这三天,他确实过得很是滋润。
殷离那边,自那日之后便彻底瘫软无力,连下榻都需人搀扶,见了他,眼里原先那点不服与野性全化作了惊惧,如同见了鬼魅,有时甚至会失控地尖声喊救命,声音都是抖的。
方艳青那边也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没事便去撩拨几下,言语行动总在规矩的边缘试探,让那位端庄持重的仙子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如今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股子复杂难明的意味,似怒似嗔,欲拒还迎。
甚至连那清冷如水的周芷若,偶在廊下遇见,也是未语脸先红,远远瞥见他身影便如受惊的小鹿般躲开,慌乱中又忍不住回头偷望。
“啧。”
赵沐宸砸吧砸吧嘴,脸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这就叫人生,掌控一切,赏玩人心,其乐无穷。
他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眼神投向西苑深处。
悠闲的时光暂且告一段落,想起正事来了。
今天是第三天。
火候,差不多到了。
该去看看那位心比天高、智计百出的郡主娘娘了。
赵敏自被他“请”上光明顶后,便被安置在西苑最清静的翠竹轩。
这三日,他刻意冷着她,不闻不问,仿若遗忘。
这种等待与未知,最是煎熬人心,尤其是对赵敏这般心性骄傲又惯于谋划的人而言。
正不紧不慢地走着。
突然。
“呼——”
一阵怪风毫无征兆地平地而生,卷起满地尘沙。
这风与寻常山风不同,尖锐而急促,带着一股破空之势。
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真如传闻中的蝙蝠鬼魅,速度快得在视网膜上只留下一抹残痕,自那陡峭山崖之下,借力几点凸岩,身形几个不可思议的折转,便直冲而上。
那速度,已非寻常轻功可以形容。
眨眼之间。
影子飘落,尘埃微扬,恰好落在赵沐宸身前三丈之处,分寸拿捏得极准。
“属下韦一笑,参见教主!”
来人正是以轻功独步天下的青翼蝠王,韦一笑。
他单膝跪地,气息虽因长途疾奔而略显急促,但落地无声,显见功力已收发由心。
他那张标志性的苍白脸上带着风霜之色,眼窝微陷,却精光熠熠。
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羊皮纸,封口处鲜红的火漆格外刺目。
赵沐宸停下脚步,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
以他如今深不可测的内力修为,方圆数里内的气机变动皆难逃感应,早在韦一笑携着那缕急迫气息踏入光明顶山门三里之外时,他便已知晓。
“老韦啊。”
赵沐宸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些许调侃。
“多大岁数人了,办事还这么风风火火,拼命三郎似的。”
“教中事务虽重,也得注意身体,细水才能长流。”
韦一笑闻言,咧嘴一笑,那口白牙在苍白的脸色映衬下显得有些突兀,但笑容却真诚。
“教主说笑了,属下这副身子骨,还能折腾些年。”
“此乃大都星夜传出的加急密报,标注了最高级别的火漆,属下不敢有片刻耽搁。”
“为了这份东西,沿途跑死了三匹西域良驹,最后这上山的一段,生怕误了时辰,是全凭着一口真气提纵上来的。”
说着。
他神色一肃,双手将密信高举过顶,递到赵沐宸面前。
声音压低了三分,透着凝重。
“教主。”
“大都有大变故。”
“咱们那位深宫里的顺帝陛下,终于……动刀子了。”
赵沐宸眼睛微微一眯。
方才那副闲适慵懒的气质如潮水般褪去,一股渊渟岳峙、含而不露的锋芒自周身隐隐透出。
他伸手,两根手指拈起那卷羊皮密信。
触手微沉,纸质特殊,确是明教专用于最高级别情报传递的隐纹纸。
手指轻轻一搓。
“咔。”
那坚硬的猩红火漆应声碎裂成粉。
展开信纸。
上面的字迹潦草狂放,甚至有些笔画相连,显然书写之人处于极度紧迫、甚至可能是危险的环境之下,仓促而就。
字数不多,寥寥十余行。
赵沐宸目光如电,迅速扫过。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与嘲讽。
“呵。”
“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
“自毁长城,莫过于此,元廷气数,当真尽了。”
信上内容清晰而残酷。
元顺帝在朝会上突然发难,下旨,以“结党营私、拥兵自重、暗通反贼、意图谋反”等十项大罪,查抄汝阳王府。
汝阳王,朝廷的擎天玉柱,兵马大元帅察罕特穆尔,未及辩解,便被殿前武士当廷摘去冠冕,剥去官服,锒铛拿下,直接打入暗无天日的刑部天牢。
世子库库特穆尔,也就是王保保,不愧将门虎子,于重重围困中率领麾下最忠诚的一队蒙古亲卫,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如今下落不明,朝廷正发海捕文书,全力缉拿。
整个汝阳王府,上至王妃、侧妃、郡主,下至管家、仆役、马夫,三百余口人,无论主仆,尽数被如狼似虎的官兵锁拿入狱。
风暴并未止于王府围墙。
平日与汝阳王府有些往来、或仅仅是在政见上稍加附和的官员,亦被牵连,抄家下狱者不计其数。
短短数日,大都城内,腥风血雨,人人自危,往日煊赫无比的汝阳王府,已成过往云烟。
“哈麻,还有那个陈友定推出来的陈友谅……动作倒是够快,够狠。”
赵沐宸指尖微微用力。
“噗。”
一声轻响。
那承载着惊天消息的隐纹纸,连同上面狂乱的笔迹,瞬间化为最细微的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被山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韦一笑这才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沾染的尘土。
他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开口道:
“教主,此事着实蹊跷。”
“汝阳王察罕,乃是朝廷如今唯一能统御各方兵马、勉强维持局面的顶梁柱,手中握着天下近半兵权。”
“这皇帝老儿莫不是失心疯了?”
“此刻动汝阳王,无异于自断臂膀,他指望谁去替他镇压烽火四起的各路义军?指望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酸儒,或是早已腐败不堪的八旗兵?”
赵沐宸冷笑一声,目光仿佛已穿透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奢靡而混乱的皇宫。
“他不是疯。”
“他是怕,怕到了骨子里。”
“我明教声势日益浩大,各地义军纷纷打起明教旗号,烽烟席卷半壁江山,他坐在那张龙椅上,只觉得屁股下面不是锦缎,而是炭火。”
“再者,汝阳王功高震主,麾下铁骑只认王爷不认皇帝,他本就猜忌日深。”
“这等时节,身边再有几个包藏祸心、擅于揣摩上意的好佞之辈,稍加挑拨,言辞间将‘勤王’与‘清君侧’换个说法,他那点可怜的理智和容人之量,自然就被恐惧吞噬了。”
说到这里。
赵沐宸脑海里自然而然地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
不是英气逼人的赵敏,而是另一个柔媚入骨、心机深沉的女人——陈月蓉。
那位凭借姿色与手段,深受元顺帝宠爱的贵妃娘娘。
也是他当年布下的一颗至关重要、如今已深深嵌入元廷心脏的暗棋。
此次汝阳王突然倒台,背后若说没有那位镇守一方、手握重兵的陈友定将军推波助澜,他绝不相信。
而陈友定能在朝中发挥影响力,其义子陈友谅能顺利接近权力中枢并进献谗言,深宫之中,那位宠妃的枕边风,恐怕才是真正四两拨千斤的关键。
干得漂亮。
赵沐宸心中暗赞一声。
这陈月蓉,自当年留月亭中,被他以雷霆与柔情并施的手段彻底征服身与心之后,便死心塌地,一心只为他的图谋铺路。
这招借皇帝之刀,除朝廷支柱的计策,她执行得可谓是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行了。”
赵沐宸收敛心神,轻轻整理了一下并未凌乱的衣袖,仿佛掸去的不是灰尘,而是方才那一瞬的肃杀之气。
“老韦,这一路辛苦,你先下去好生歇息,补充些血食。”
“顺便去通知杨左使,让他暗中整顿五行旗精锐,备足粮草军械,各部人马随时待命,听候调遣。”
韦一笑闻言一愣,苍白的脸上露出疑惑。
“教主,咱们这是要准备……直捣大都,趁乱起事?”
赵沐宸缓缓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西苑深处,那片在风中发出沙沙声响的翠竹方向。
眼神深邃,仿佛已看到了竹林中那个骄傲又焦虑的身影。
“不急。”
“兵临城下,刀兵相见,那是下下之策,伤亡必重,且易生变数。”
“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善。”
“咱们现在要做的。”
“是去收债。”
“收一笔早该结算,如今连本带利都已备好的债。”
“一个女人的债。”
韦一笑亦是老江湖,瞬间便领悟了赵沐宸的言外之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软禁绍敏郡主的翠竹轩所在。
他脸上顿时露出一个了然于胸、带着些许揶揄的笑容。
“属下明白了!”
“教主高明,属下告退!”
话音刚落。
也不见他如何作势,青灰色的身影倏忽一晃,便已在一丈开外。
再一晃,如同融入风中,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淡烟,瞬息之间,便从碎石小道上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山风依旧呼啸。
赵沐宸收回望向韦一笑离去方向的目光。
抬脚,继续向着西苑,翠竹轩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沉稳,不显丝毫急迫。
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踩得脚下的碎石微微下陷,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的摩擦声。
赵敏啊赵敏。
你倚仗的父王权势,你背后的大元朝廷,你所有骄傲的根基。
如今,都已在你最瞧不起的“反贼”皇帝一念之间,土崩瓦解。
你这朵大元最骄傲的牡丹,最后赖以支撑的脊梁与底气,马上就要碎了。
我倒要看看,碎掉之后,你是化作尘埃,还是……能开出不一样的花。
……
西苑深处。
翠竹轩。
这里本是光明顶用来招待极重要宾客的客舍,环境刻意营造得清幽雅致,从江南不惜工本移栽来的大片翠竹,经年生长,已是郁郁葱葱,形成一片清凉的碧海。
微风过处,竹叶摩擦,沙沙作响,如泣如诉。
但此刻。
这片清幽之地,却弥漫着一股沉重得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气氛。
院门之外。
四名一身黑色劲装、面无表情的明教锐金旗精锐弟子,如铜浇铁铸般分立两侧,手始终按在腰间狭长弯刀的刀柄上,目光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方向,连一只飞鸟掠过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看到赵沐宸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走来。
四人目光齐刷刷聚焦,随即毫不犹豫,同时屈膝,单膝点地。
动作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显示出极其严明的纪律。
“参见教主!”
声音低沉而有力,汇成一股,穿透竹叶的沙沙声,在庭院中隐隐回荡。
赵沐宸并未言语,甚至连眼神都未曾在这四位忠心耿耿的弟子身上停留,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脚步不停,径直穿过洞开的院门,走了进去。
仿佛他们不存在,又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院内。
一袭淡黄色绫罗长裙的女子,正背对着院门,坐在汉白玉石雕成的圆桌旁。
石桌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还有一卷翻开的书。
她手中虽拿着书,指尖按在书页上,却久久未曾翻动。
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依旧保持着皇家郡主的仪态与骄傲。
但那僵直的背影,却隐隐透出一股极力压抑却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焦躁与不安。
院门开合,脚步声入耳。
女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随即更加僵硬。
她似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刻意放缓、维持平静的速度,缓缓转过身来。
阳光穿过竹叶缝隙,斑驳地洒落在她的脸上。
那是一张足以令任何男人心旌摇曳的绝美脸庞。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细腻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五官精巧得仿佛上天最得意的杰作。
只是此刻。
那双原本顾盼生辉、灵动狡黠如秋水寒星般的眸子里,布满了细细的血丝,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色阴影。
绝美的容颜难掩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竭力维持却已摇摇欲坠的镇定。
正是绍敏郡主,赵敏。
她看到赵沐宸,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有恨,有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惑,但更多的是强撑起来的不屈。
她没有起身,反而先将手中那卷根本没看进去的书,往石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扔。
“啪。”
书脊与石桌碰撞,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打破了某种维持了三天的脆弱平衡。
然后。
她扬起依旧白皙修长的脖颈,下巴抬起一个骄傲的弧度,冷冷地看向赵沐宸。
眼神如冰,试图将所有的情绪都冻结在眼底。
像极了一只被囚于金笼,折断了羽翼,却依然不肯低头,用尽最后力气梳理羽毛,维持高贵姿态的白天鹅。
“赵大教主。”
红唇轻启,声音清脆,却刻意拉长了语调,带着浓浓的讽刺。
“真是稀客啊。”
“将我安置在这清静之地,一连三日,不闻不问,不审不判。”
“我还以为……”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眸光锐利地刺向赵沐宸。
“您贵人事忙,早已醉死在哪处温柔乡里,忘了还有我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阶下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