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的夏末,御花园里的荷花已过了最盛的时节,只余下几支残荷。
撷芳殿里,大公主爱新觉罗·雯珺,正对着铜镜,由宫女为她梳理长发。镜中的少女,年方十五,已褪去了孩童的稚气,眉目如画,依稀可见其母柔则当年的风华,但眼神中却有丝其母不曾有的清冷坚定的光芒。
宫女拿起一枚镶珍珠的簪子,正要为她簪上,雯珺轻轻抬手止住:
“今日不必戴这个了,寻常珠花即可。”
宫女一愣,小声劝道:
“公主,今日皇贵妃娘娘召见,还是郑重些好……”
“皇贵妃娘娘不喜这些虚礼。”
雯珺语气平淡。她最终只选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斜斜插在发间,配上一身月白色的家常旗装,清丽脱俗。
来到承乾宫,泠雪正在临窗的书案前写字,见她进来,放下笔,含笑招手:
“雯珺来了,过来坐。”
“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雯珺行礼,举止端庄,却无半分拘谨。
“不必多礼。”
泠雪让她坐在身旁的绣墩上,打量着她,眼中带着赞赏:
“在书院这些时日,觉得如何?可还习惯?”
提到书院,雯珺沉静的眼眸里瞬间有了光彩,她微微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晰而坚定:
“回娘娘,书院很好。儿臣从未想过,天地间有如此多有趣的学问。甄娘娘教的诗词文章,不止风花雪月,更有家国天下;果郡王叔讲书画琴棋,意在陶冶性情,开阔胸襟;还有很多……每一样都让臣女觉得,从前学的,不过是方寸之地。”
泠雪静静听着,唇边笑意加深:
“喜欢就好。本宫原本想着,让你去散散心,开阔眼界,不想你倒真入了迷。”
雯珺抿了抿唇,忽然离座,端端正正地跪在泠雪面前。这举动让一旁的琥珀都愣了一下。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泠雪伸手去扶。
雯珺坚持不起,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泠雪:
“娘娘,儿臣有一事相求,恳请娘娘成全!”
“你说。”
“儿臣……不想嫁人。”
雯珺清晰地说道:
“至少不是现在。儿臣听闻,内务府已在为儿臣相看额驸人选……儿臣不愿!”
她深吸一口气。
“儿臣想像书院里的同窗一样,读书明理,学以致用。儿臣……想参加科考!”
最后一句,连见多识广的琥珀都惊了一下。
泠雪却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雯珺,公主之尊,参加科考,必将引来滔天非议。即便本宫允你,朝堂之上,宗室之内,亦会群起反对。这条路,比你想象的要难上千百倍。”
“儿臣知道。”
雯珺眼中已有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正因知道难,臣女才来求娘娘。娘娘创立书院,不正是为了打破陈规,让女子亦能有立足之地吗?臣女身为公主,若连尝试都不敢,又如何对得起娘娘的苦心?臣女不怕非议,不怕艰难,只求一个机会!”
她重重磕下头去:
“求娘娘成全!”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蝉鸣声声。
良久,泠雪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你先起来。”
雯珺依言起身,垂首而立,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泠雪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
“你的名字。你父皇为你取名‘雯珺’,是望你如彩云般绚丽,似美玉般无瑕。今日看来,这名字与你,倒是相配。”
雯珺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光芒。
“此事,本宫做主了,你父皇那边交给本宫。”
泠雪话锋一转:
“若你真才实学,本宫便奏请皇上,允你入朝为官,做些为国为民谋福祉的实务,如何?”
雯珺喜极而泣,再次跪下:
“儿臣谢娘娘大恩!”
“先别急着谢。”
泠雪扶起她,神色严肃起来:
“你要记住,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既选了便没有回头路。从此需比旁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学识、心性、毅力,缺一不可。你可能做到?”
“能!”
雯珺斩钉截铁,眼神坚定。
当晚,胤禛来承乾宫用膳,泠雪便将雯珺之事婉转相告。
胤禛听罢,沉默了许久,筷子在碗边轻轻敲着,最终哼了一声:
“胡闹!公主之尊,成何体统!”
泠雪为他布了一筷子菜,慢悠悠道:
“四哥觉得雯珺如何?”
胤禛顿了顿,语气稍缓:
“这孩子性子静,但骨子里有股倔劲。书读得不错。”
“是啊。”
泠雪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怜惜:
“她额娘去得早,她在这宫里无依无靠。如今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愿像物件般被安排婚事,想凭自己的本事挣个前程,这份志气,臣妾觉得难得。”
她抬眼看向胤禛,目光清澈:
“四哥是开创之君,胸襟气度,非前朝可比。雯珺若真有才,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于朝廷无损,于皇室体面亦无大碍,反而能彰显气度,何乐而不为?
胤禛想起雯珺幼年的孤苦,神色缓和下来。他沉吟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罢了,依你。但需事先说好,要凭她真才实学,不可以公主之名行任何违规的事。”
泠雪展颜一笑:
“四哥圣明。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几日后,曹琴默带着温宜公主来给泠雪请安。
温宜如今已五岁,出落得玉雪可爱,性子在生母的悉心教导和泠雪的照拂下,已比从前开朗许多。
行礼毕,曹琴默并未像往常般说些闲话,而是拉着温宜,对泠雪恳切道:
“娘娘,臣妾今日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她看了一眼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眼中满是慈爱:
“温宜日渐大了,整日只在宫中与嬷嬷宫女为伴,所见有限。臣妾斗胆,想求娘娘一个恩典,能否让温宜也去万松书院,识几个字,学些道理?不求她有多大才学,只盼她多见些世面,将来……也不至于像臣妾这般愚钝。”
她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表明了想让女儿上进的心,又放低了自己的姿态。
泠雪看着乖巧的温宜,又看看曹琴默眼中真切的期盼,心中了然。曹琴默这是看清了风向,想为女儿谋个更好的未来。
她微微一笑道:
“你即便不提,本宫也有此意。温宜乖巧,正是开蒙的年纪。书院新设了学堂,专收孩童,由耐心细致的嬷嬷和女先生教导。让温宜去试试也好,若喜欢便留下,不习惯再接回来便是。”
曹琴默大喜过望,连忙拉着温宜跪下谢恩:“臣妾(儿臣)谢娘娘恩典!”
几乎就在曹琴默母女离去不久,欣贵人吕盈风也带着四岁的淑和公主来了,说的竟是差不多的意思。
吕盈风性子爽利,直接道:
“娘娘,臣妾不会教孩子。瞧见曹姐姐送温宜去书院,臣妾也眼热。淑和这丫头皮实,若能去书院收收性子,学点规矩本事,那是她的造化!求娘娘也允了她吧!”
泠雪自是笑着应允。她明白,这后宫里的女人,或许自己囿于出身眼界,但对子女的期望,却是一样的。
书院,成了她们为女儿争取更好出路的一个希望之所。
又过几日,沈眉庄来承乾宫回话书院事务,提及学堂先生不足。
泠雪看着她沉静秀雅的侧脸,忽然道:
“眉庄,你的才情品性,我是知道的。整日打理些琐事,未免可惜。书院如今正缺一位能教授诗文、引导女孩子们心性的先生,你可愿意一试?”
沈眉庄愕然抬头,随即眼中有一种被认可的激动。她入宫多年,饱读诗书,却无处施展,如今竟能有这样的机会?
“娘娘,臣妾才疏学浅,只怕难以胜任。”
她谦道。
“你能胜任。”
泠雪语气肯定:
“教学生,不仅需学识,更需耐心与德行。你性子沉静豁达,由你来引导那些女孩子,最合适不过。何况,有甄嬛在,你们姐妹也能互相照应。”
听到甄嬛也在后,沈眉庄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
她郑重福身:
“蒙娘娘不弃,臣妾……愿尽力一试。”
于是,万松书院愈发兴旺。
学堂里,迎来了温宜、淑和、宗室格格,稚嫩的读书声为书院增添了勃勃生机。
而在更高级的学堂里,大公主雯珺埋首苦读,目光坚定;
沈眉庄将满腹诗书与人生感悟娓娓道来;
甄嬛与她配合默契,一个教诗文义理,一个授经史子集;
果郡王允礼的课更是成了最受追捧的课堂之一;
泠雪偶尔会去书院看看,不惊动任何人,只远远望着。
看着那些女孩子眼中求知的渴望,看着她们因学到新知识而绽放的光彩,看着雯珺与同窗辩论时神采飞扬的脸庞,看着沈眉庄授课时那份沉静从容的气度……心中充满欣慰。
这深宫之中,不再像从前那般充满火药味或死寂,而是也因此多了几分鲜活的书香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