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思园成了风暴眼中一片暂时的宁静之地。园墙高耸，林木幽深，将外界的喧嚣与杀机隔绝开来。然而园中之人，无论是暂居的袁承志一行，还是主人水鉴先生，心中都清楚，这宁静如同琉璃般脆弱，随时可能被更猛烈的风暴击碎。
水鉴先生经历鸡鸣寺惊魂后，似乎苍老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室休养，极少露面，园中事务皆由那忠心耿耿的老仆打理。那老仆姓胡，沉默寡言，但眼神锐利，步履沉稳，显然身负不俗武功，且对园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了如指掌，将防卫安排得滴水不漏。
袁承志等人被安置在园子东侧一处独立的院落，环境清幽，便于隐匿。黄真在安顿好众人后，便带着水鉴先生的密信，悄然离去，前往河南闯军大营联络李岩。他江湖经验丰富，交游广阔，此事由他负责，最为稳妥。
程青竹则留了下来，与袁承志、温青一同等待消息。这位“江东蛇王”闲不住，每日不是拉着胡仆饮酒下棋，便是在园中四处溜达，看似闲适，实则将园内外的地形、可能的出入通道、乃至一砖一瓦可能藏匿的机关都摸了个清清楚楚，显然是在为可能发生的变故做准备。
温青经历了连番惊吓，身心俱疲，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中休养了几日，气色才渐渐恢复。她深知自己肩上的担子，那株“赤焰茯苓”被她用油纸层层包裹，贴身收藏，从不离身。闲暇时，她会向程青竹请教一些粗浅的呼吸法门和防身技巧，虽进步有限，但那份坚韧与努力，让袁承志和程青竹都暗自点头。
而袁承志自己，则将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了武学的修炼之中。
退思园后院有一片僻静的竹林，地面以青石板铺就，平日里罕有人至，成了他绝佳的练功场所。他深知前路艰险，敌人势力庞大，高手如云，自身武功虽已跻身一流，但面对何铁手、齐云璈那等诡谲人物，以及可能存在的更多未知强敌，仍需不断提升。
白日里，他依旧勤修华山派的混元功与伏虎剑法。混元功乃玄门正宗心法，讲究中正平和，根基稳固，是他一切武学的基石。他盘膝坐于青石之上，引导体内那股醇和的内息沿经脉缓缓流转，每运行一个周天，便觉内力精纯一分，气息也更为绵长。而伏虎剑法，在他反复锤炼之下，那股刚猛雄浑的气势愈发凝练，一招一式，皆如猛虎踞山，沉稳而充满爆发力。
然而，他更多的精力，则放在了金蛇剑法与自身武学的融合之上。
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取出那柄煞气森森的金蛇剑。剑一出鞘，那股冰寒邪异的剑气便弥漫开来，竹林间的虫鸣似乎都为之一滞。他并未立刻施展那些狠辣歹毒的杀招，而是反复演练金蛇剑法中的身法、步法以及运劲的技巧。
金蛇剑法讲究“险、奇、诡、毒”，其运劲法门与华山武功大相径庭，往往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力，追求极致的速度与穿透。袁承志以混元功为根基，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内力，尝试理解并驾驭这种迥异的发力方式。他发现，金蛇剑法中许多精妙的转折与突进，若能去除其中的戾气，仅取其“意”，竟能极大地弥补伏虎剑法在灵动与变化上的不足。
他尝试着将金蛇剑法那种如同毒蛇潜行、伺机而动的步法，融入伏虎剑法沉猛厚重的身法之中。初时极为别扭，如同让巨象学习灵猫的跳跃，步伐滞涩，气息不畅。但他锲而不舍，反复揣摩，渐渐把握到一丝窍门。在保持伏虎剑法核心劲力的同时，于步伐转换、身形微调间，融入金蛇剑法的灵动，使得原本略显直来直去的攻击，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变幻。
他也开始尝试在拳掌功夫中，运用金蛇剑法那种瞬间爆发、集中于一点的发力技巧。混元功内力雄浑，若能在瞬间集中于一点爆发，其威力无疑更为可怕。但这需要对内力有着极其精微的掌控，稍有差池，便可能伤及自身经脉。他不敢冒进，只是在水边、在竹林，对着空气、对着落叶，一遍遍地练习，感受着内力在经脉中奔流、凝聚、爆发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这个过程远比单纯修炼一门武功要艰难得多。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学理念在他体内碰撞、交融，时而顺畅，时而滞涩，甚至数次因内力运转冲突而气血翻腾，险些受伤。但他心志坚定，又有混元功这等正宗心法护体，总能在那危险的边缘及时收回，总结经验，再次尝试。
程青竹偶尔会在一旁默默观看，并不出言指点，只是那双阅尽江湖的老眼中，时而会闪过一丝惊讶与赞许。他看得出来，这年轻人正在走一条极为艰难却也潜力无穷的道路。博采众长，融会贯通，本就是武学至高境界，但能做到者寥寥无几。袁承志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悟性与胆魄，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
这一夜，月明星稀。袁承志再次于竹林间演练。他并未持剑，只是以掌代剑，身形在青石板上闪转腾挪。时而如猛虎下山，掌风呼啸，势大力沉；时而又如金蛇出洞，身法诡谲，掌影飘忽，劲力凝于一点，骤然爆发，将数步外一片竹叶震得粉碎！
两种意境在他身上交替显现，虽未完全水乳交融，却已不再是初时的生硬拼凑，隐隐有了相辅相成之势。
忽然，他心有所感，足下步伐一变，竟将伏虎剑法中的一记冲拳与金蛇剑法中的一记反手突刺的发力方式结合，右掌猛地向前推出！这一掌，既有伏虎的刚猛之势，又兼具了金蛇的突发与穿透之力！
“嘭！”
一声闷响，三丈外一株碗口粗的青竹，应声剧烈晃动，竹身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掌印，深达寸许！竹屑纷飞！
袁承志收掌而立，微微喘息，看着那竹身上的掌印，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这一掌，虽未动用兵器，却已是他目前所能做到的、两种武学理念初步融合的体现！
“好小子！”程青竹的声音自竹林外响起，他提着酒葫芦，慢悠悠地走进来，看着那竹身上的掌印，啧啧称奇，“刚柔并济，奇正相生！你这路子，算是摸到点门道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切记，融合非是杂烩。需得明其理，知其根。你华山武功的根基，万不可动摇。那金蛇剑法的‘奇’，终究是‘辅’，而非‘主’。若本末倒置，沉迷于诡奇狠辣，便是入了魔道，辜负了你师父的期望，也辜负了你父亲的一身正气！”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袁承志心头。他肃然躬身：“晚辈谨记程前辈教诲！绝不敢忘本逐末。”
程青竹满意地点了点头，灌了一口酒，望着天上的明月，幽幽道：“功夫是杀人技，也是修心法。剑是双刃，既能伤敌，亦能伤己。如何持剑，存乎一心。小子，你未来的路还长，要学的，不仅仅是武功。”
袁承志默默咀嚼着这番话，心中若有所悟。
就在此时，胡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竹林外，低声道：“袁公子，程老爷子，黄先生有消息传来了。”
两人精神一振，立刻随胡仆前往水鉴先生的书房。
书房内，灯烛明亮。水鉴先生已然在座，虽然面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锐利。他手中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密信。
“黄大侠信中说，他已设法将信送至李岩手中。”水鉴先生将信递给袁承志，“李岩回复，对此事极为重视，已禀报闯王。闯王之意，愿与我们会面一谈！”
会面？袁承志和程青竹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与纵横数省的流寇之首会面，这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地点定在何处？”程青竹沉声问道。
“信中说，为表诚意，闯王愿亲自前来，地点就定在……南京城外，燕子矶！”水鉴先生缓缓道，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时间，是三日后，子时！”
燕子矶！南京城外，长江之畔！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个消息，猛地提了起来。一场关乎未来道路，甚至可能影响天下大势的会面，即将在这龙潭虎穴般的南京城外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