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之内,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裴炎盘坐于石面之上,眉头微蹙,额角隐见细密汗珠。
《存神录》的修炼,确实比他预想的更为艰难晦涩。
“观想篇”要求将无形无质的神识主动凝聚、锤炼,过程如同在深海之中推动巨礁,每一步都伴随着源自精神深处的滞涩与沉重压力。
那“拓神之痛”名不虚传,数次尝试深入,都感觉意识仿佛被置于熔炉之中反复锻打,带来阵阵强烈的眩晕与近乎虚脱的疲惫。
往往修炼不到一个时辰,便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方能勉强稳住心神,但是还是能感受到神识在这个过程中是受到了极微小的损伤,可见炼制神识方面的丹药迫在眉睫。
不过裴炎也不用等太久,七叶定神草正在神秘荷包的作用下向二阶玄药变异。
十余日苦修不辍,进展却微乎其微。
他能感觉到神识在丹药在慢慢的变化,操控更为得心应手,感知也敏锐了一丝,但《存神录》功法本身所追求的神识本质上的跃迁与核心的凝聚,却如同镜花水月,难觅门径。
这种近乎原地踏步的感觉,足以让寻常修士心浮气躁,甚至怀疑功法本身。
然而,当裴炎因神识过度消耗、不得不暂停《存神录》修炼,转而去参悟那《千幻心经》上记载的小法术时,情况却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他重点揣摩的是“幻影步”与“迷心术”。
“幻影步”并非纯粹追求速度,更侧重于步法变幻间的迷惑性,利用神识对自身肌肉、气息乃至周围气流的细微调控,制造出短暂的虚影与方位错觉。
裴炎初时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但一经施展,便察觉到了不同。
他那经由《存神录》初步锤炼、《锻体衍窍诀》打下坚实根基而远比同阶强大、精纯的神识,在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优势。
原本需要反复练习、精细操控才能掌握的步法转换与气息配合,在他强大的神识感知与掌控下,变得清晰明了,如同高屋建瓴。
不过三五日功夫,他已在洞府这方寸之地,能够留下数道凝实逼真、足以干扰同阶修士判断的残影,身形腾挪间,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飘忽感,远非玉简中描述的初学水准。
而“迷心术”则更依赖于神识的直接运用。
此法门讲究在电光石火间,以自身神念之力,细微扰动对手的感知,制造方向错乱、距离误判等短暂错觉。
这需要对神识有着极高的掌控精度。
起初,裴炎尝试时也难免生疏,但他那远超常人的神识强度,使得他施展此术时,天然便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当他稍稍熟悉了法诀,将这股强大的神识力量,依照“迷心术”的法门凝聚成束,尝试干扰一只误入洞府的飞虫时,那飞虫竟如同被无形之力击中,在空中剧烈翻滚、晕头转向了足足数息之久,效果远超心经上面描述!
这两种小法术的快速掌握,并未让裴炎感到丝毫自得,反而让他心中凛然。
《千幻心经》上的法术,如同早已开刃的利刃,威力固然可观,但其上限,很大程度上受限于施展者自身的神识“强度”与“精度”。
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地掌握并展现出超乎描述的威力,根源在于《存神录》所锤炼出的、远超当前境界的强大神识底蕴!
这鲜明的对比,让他深刻认识到《存神录》,或者说“完整修炼”这条路的真正价值所在。
它现在带来的进展缓慢、痛苦艰难,正是在从根本上夯实他的道基,提升他神识的“本源”与“潜力”!
那些易于掌握的小法术,更像是这种深厚根基上自然而然结出的“果实”。
没有《存神录》打下的坚实基础,他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地将这些小法术施展到这般境地。
想通了这一点,裴炎心中因《存神录》进展缓慢而产生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
道途漫漫,根基为重。
他不再焦躁,而是更加沉心静气,每日在《存神录》的艰难锤炼与《千幻心经》法术的顺畅修习间切换,将前者视为筑基的苦功,后者视为检验根基、提升即时战力的手段。
在此期间,他也未曾忘记关注那神秘荷包。
荷包表面的花纹古朴依旧,他每日都会察看其变化。
就在将七叶定神草放入后的第十日,他注意到荷包上第一个原本黯淡的环形花纹,已然彻底转变,呈现出一种流转不定的五彩光泽,熠熠生辉。
心知蜕变已完成,裴炎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了荷包的袋口——这一次,袋口应手而开。
一股远比之前浓郁精纯十倍的清凉异香扑面而来,仅仅吸入一丝,便觉识海一阵舒泰清明。
他小心地将其中的物事取出,正是那株七叶定神草,但其形态已焕然一新!
原本淡紫色的茎秆变得如同紫晶般剔透温润,七片银白叶脉的叶子舒展,灵光内蕴。
最为神异的是顶端那枚原本紧闭的银色蓓蕾,此刻已然完全绽放,花瓣薄如银箔,呈现出一种纯净无瑕的亮银之色。
而在那小小的、近乎透明的银色花瓣之上,一道首尾相接、浑然天成、复杂而精美的完整灵纹清晰可见,正自发性地缓缓汲取着周围的天地灵气,散发出安定神魂、滋养识海的磅礴药力。
一阶完形玄药!而且观其品相与那完整的天然灵纹,在完形玄药中亦属顶尖之列!
裴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他没有犹豫,再次将这株已然脱胎换骨的七叶定神草,小心地放回了神秘荷包之中。
袋口在他松手后再次变得无法打开,意味着第二次蜕变已然开始。
按照他的预估,这第二次变异所需的时间,恐怕要比第一次漫长一些。
他不再时刻关注,将其重新贴身收好。
算算时日,明日便是与沈林约定在落风坡见面的日子。
裴炎结束了此次连续的修炼,不再进行任何耗费心神的活动,只是静静打坐,将自身状态调整至最佳。
无论是法力、神识,还是身体机能,都需保持在巅峰,以应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情况。
他将那不知又跑去何处探寻的灵芪貂寻回,不顾其“吱吱”抗议的小情绪,将其收回了须弥牍中。
随后,他仔细检查了自身携带的物品,确认无误后,便悄然离开洞府,驾驭起法器,化作一道不起眼的流光,向着东方落风坡的方向疾驰而去。
…
与此同时,在距离落风坡数百里外的一处荒僻山坳,一个被藤蔓与阵法巧妙遮掩的狭窄山洞内,沈林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结束了今日的打坐。
经过这段时间的独处与调息,他身上的颓丧与绝望之气已然淡去许多。
虽然眉宇间仍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悲恸与沉重,但眼神中已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袍,脸上也做了一些简单的易容,掩去了原本过于显眼的世家公子俊朗容貌。
但举止间那份自幼养成的、刻在骨子里的清贵气质,却难以完全掩盖,只是与以往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相比,此刻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坚毅与隐忍。
这几日,他并未一味沉浸在悲伤中。
他听从了裴炎的建议,选择了这处家族早年秘密购置、连许多族人都不知道的隐蔽据点藏身。
在强行稳定了因家族剧变而剧烈波动的心境后,他冒险数次乔装外出,凭借着过往从家族长辈闲谈中听来的、以及自己小心观察到的坊市鱼龙混杂之地,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关于黑山会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深知自己过往被保护得太好。
身为沈家这一代天赋最杰出的子弟,身具完形地窍的天赋,若放在守朴观这等宗门,也足以成为内门核心弟子重点培养。
但父母溺爱,不舍他离家受苦,便一直留在族中,享受着最好的资源,在近乎溺爱的环境中一路顺风顺水地修炼至凝神境。
父母本意是等他境界稳固后,再慢慢接触外界,此次看似普通的远行任务便是第一步。
为此,他们将家族珍藏的须弥牍、数件珍贵法器、大量丹药,以及那件最终招致灭门祸事的家族传承重宝,都交予他防身。
却不想,这竟成了他逃过一劫的唯一原因。
当他还在外按照任务要求谨慎行事时,滔天噩耗便已传来。
从那名拼死逃出、找到他报信后便伤重不治的忠仆口中,他才知道黑山会是冲着那件重宝而来,手段酷烈,惨绝人寰。
巨大的变故几乎将他整个人的精神世界摧毁,从云端跌落深渊,往日的骄傲、安逸、对未来的憧憬,被现实碾得粉碎。
最初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无尽的迷茫之后,便是被仇恨吞噬、近乎失去理智的疯狂,这才有了在万物盟交易会上,不顾后果、只想换取大威力法器去拼命的鲁莽举动。
若非遇到那位戴着木面具、气息沉静如深潭、自称裴炎的道友,他恐怕早已成为黑山会刀下的又一缕亡魂,甚至可能死得毫无价值,连仇人的皮毛都未能伤到。
这几日的独处与冷静思考,让他想了很多。
他痛苦地认清了自己的不成熟,认清了自己对修仙界残酷认知的肤浅,更认清了自己如今已是无根浮萍,身后空无一人。
而与裴炎的结盟,是他在这片绝望的黑暗中,所能抓住的、最有可能通向复仇的唯一一根稻草。
他清楚,这合作的基础是他们拥有黑山会这个不共戴天的死敌,目标高度一致,或许还有自己当时濒临崩溃下的、不设防的坦诚。
但这些,并不足够维系一段长久且稳固的盟友关系。
沈林并不蠢,相反,他足够聪明,只是缺乏历练。
他明白,要想让这种合作持续下去,甚至在未来可能获得对方更多的支持与助力,自己必须展现出相应的、不可替代的价值。
一个只会沉浸在仇恨中、需要被人时时庇护、提点的累赘,迟早会被更加现实和冷静的盟友所舍弃。
因此,他这次冒险外出打听消息,不仅是想了解更多仇人的动向,也是为了在明日至关重要的会面时,能够拿出一些实质性的、有价值的信息或思路,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只能被动接受安排。
哪怕这些线索目前看来微不足道,哪怕对方可能更多是看中了他与黑山会的死仇关系而加以利用,他也认了。
只要能复仇,只要能让黑山会付出代价,他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并努力展现出自己的价值,让自己在这段联盟中,不仅仅是依附者。
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得体的布袍,再次检查了自身的易容,将那份刻骨的仇恨与初生的觉悟深深埋入眼底,只留下尽可能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明日会面的审慎期待。
随后,他深吸一口带着山间寒意的空气,走出这处临时藏身点,辨明方向,也朝着落风坡的方向,悄然没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夜色渐深,荒野之上风声萧瑟,两道身影,怀着各自沉重的过往与对未来的筹谋,正从不同方向,向着那处名为落风坡的荒废驿站汇合。
未来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杀机,而明日的会面,或将真正决定他们这条艰难复仇之路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