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八月下旬的午后闷热得让人发困。
孙长生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捏着一封刚刚送到的信。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右下角工工整整写着“杨平安寄”四个字。他小心地拆开封口,抽出两页薄薄的信纸。
信的开头是寻常问候。平安这孩子一如既往地周到,先问大舅身体,接着说了家里近况:父母都好,姐姐们各有各的忙,安安和军军又长高了,整天在院里追鸡撵狗的。
看到这里,孙长生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能想象出那个小院的热闹——妹妹在厨房忙活,几个孩子围着树跑,平安就站在屋檐下看着,眼里带着温和的笑。
但看到第二页中间,孙长生的笑容慢慢敛去了。
“……在厂里学了不少东西,最近有个新项目挺有意思的,是关于车辆改进的。虽然我只是打打下手,但也长了不少见识。大舅在省城见多识广,要是得空来平县,我还想跟您请教请教……”
这段话写得很平常,就像晚辈跟长辈随口聊天。可孙长生盯着“新项目”和“车辆改进”这几个字,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太了解这个外甥了。平安不是个爱显摆的孩子,更不会在信里无缘无故提工作的事。既然提了,就一定有他的用意。
孙长生放下信,拿起电话又放下。沉吟片刻,他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对秘书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趟”,便离开了办公室。
省委大院另一栋楼里,江明远正戴着老花镜看文件。听到敲门声,他头也不抬:“进。”
“舅舅。”
听见是孙长生的声音,江明远抬起头,脸上露出笑意:“长生啊,坐。有什么事吗?”
“平安来信了。”孙长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把那封信递过去,“您看看。”
江明远接过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完后,他把信纸平铺在桌上,手指在那段关于“新项目”的文字上轻轻点了点。
“你怎么看?”江明远问。
孙长生斟酌着用词:“平安这孩子向来稳重,不会随便在信里说这些。
他特意提到新项目,又邀请你去平县……我觉得,他可能是在委婉地告诉我们什么。”
江明远没说话,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过了一会江明远又开口:“‘东风-1’已经让很多人注意到了平县机械厂,注意到了平安这孩子。现在他又参与一个新项目……”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未说出口的话。
一项重要的技术,在带来荣誉的同时,也可能带来麻烦。
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一个县级小厂接二连三搞出超前技术,难免会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平安在信里没明说,”孙长生缓缓道,“但我能感觉到,他可能需要帮助,又不想让咱们担心。”
江明远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窗前。
“长生啊,”他背对着孙长生说,“你多久没回平县了?”
孙长生一愣:“有二十多天了。”
“该回去看看了。”江明远转过身,脸上是孙长生熟悉的、做决策时的神情,“你妹妹总念叨你,平安也说想跟你请教。你就以探亲的名义,去住几天。”
孙长生立刻明白了舅舅的意思:“您是让我去实地了解情况?”
“对。”江明远走回办公桌后坐下,“但不能大张旗鼓。你就带两件换洗衣服,坐班车去,住你妹妹家。
白天可以去机械厂转转,看看平安他们的工作环境,跟高厂长聊聊天——毕竟你们也算是亲戚。”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去,一来是关心外甥,二来也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地方。”
孙长生点头:“我明白了。那……要不要以省里的名义打个招呼?”
“不用。”江明远摆摆手,“越自然越好。你就说想妹妹了,顺便去看看平安在厂里学得怎么样。该聊天聊天,该吃饭吃饭,就像寻常亲戚串门一样。”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铁皮盒子:“这个你带上。”
孙长生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半盒茶叶,看品相就知道不是普通货色。
“这是……”孙长生有些不解。
“给你妹妹和妹夫的。”江明远说,“当然,平安要是想喝,也让他尝尝。你就说,是舅舅给的,让他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
孙长生明白了。这盒茶叶,既是长辈的关心,也是一个信号——让平安知道,家里长辈在关注着他,需要帮助时可以开口。
“还有,”江明远叮嘱道,“你去平县后,多看,多听,少说。如果真有什么情况,不要轻举妄动,先跟我通个气。
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看看平安他们是否需要帮助,而不是去解决什么问题。”
“我明白。”孙长生郑重地点头。
从江明远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孙长生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直接回了家。他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和生活用品,装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
第二天,孙长生提着包到达杨家小院门口时正是午饭时间。
门虚掩着,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说笑声——是安安和军军的声音,还有妹妹在说什么。
他抬手敲了敲门。
“来啦!”是平安的声音。
门开了,杨平安站在门口,看见孙长生,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大舅!您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孙长生笑着打趣。
“欢迎!太欢迎了!”杨平安赶紧接过行李,朝院里喊,“娘!大舅来了!”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孙氏从厨房快步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看见大哥,眼圈一下就红了:“大哥!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安安和军军跑过来,仰着小脸喊:“大舅公!”
孙长生弯下腰,一手一个把两个小家伙抱起来:“哎!又重了!”
屋里,王十一,孙继民,孙小英,王若雪和杨冬梅也都出来了,忙着倒水、搬凳子。孙长生被簇拥着坐下,看着这一院子的人,心里涌起久违的温暖。
午饭临时加了菜。孙氏把家里存的腊肉切了,又炒了几个鸡蛋。饭桌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孙长生怎么突然来了。
“就是想你们了。”孙长生说得很自然,“正好手头工作告一段落,就过来住几天。”
他看向杨平安:“平安,今天还用去上班吗?”
杨平安给大舅夹了块腊肉:“吃完午饭就去。”
“哦。”孙长生点点头,“明天要是方便,我去厂里看看?”
杨平安看了大舅一眼。那一瞬间,孙长生从外甥眼里看到了某种了然的神色。
“好啊。”杨平安笑着说,“明天我带大舅去。”
饭后,孙长生拿出江明远给的茶叶:“这是你们舅公让捎来的,说是给平安提神。”
杨平安接过茶叶盒,手指在冰凉的铁皮上摩挲了片刻,抬头时笑容更真诚了些:“谢谢舅公,也谢谢大舅。
“大舅,”杨平安轻声说,“您能来,真好。”
孙长生看着外甥沉静的侧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有什么难处,就跟大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