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尖沙咀的临海餐厅被剧组包得严严实实，落地窗外是翻着细碎浪花的维多利亚港，窗内却像被煮沸的锅——《倩女幽魂》杀青宴的喧嚣快掀翻屋顶，白灼虾的鲜甜裹着蒜蓉的香，混着威士忌的辛辣，黏在每个人的衣领上。
王祖贤被围在卡座中央，白衬衫的领口敞着两颗扣子，乌黑长发没扎，就那么随意披在肩后，发梢还沾着点刚才切蛋糕时蹭到的奶油。她没化妆，脸颊却透着自然的粉，餐厅昏黄的吊灯落在她脸上，把那截露出来的脖颈照得像上好的羊脂玉。
“小贤，你这聂小倩，往后十年都没人能超越！”制片人举着酒杯凑过来，啤酒沫子都洒到了手背上，“我跟你说，上映后票房要是不过五千万，我把这桌子吃了！”
旁边的灯光师跟着起哄：“何止啊！金像奖最佳女主都得给你留着位置！”
王祖贤笑着点头，手里端着的橙汁杯却没动过——她酒精过敏，每次应酬都用这个法子应付。目光越过眼前一张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掠过有人碰倒酒瓶时洒在地上的酒液，最终落在了餐厅最里头的角落。
陈峰就坐在那儿。
他选了个背对人群的卡座，面前摆着一杯刚泡好的龙井，茶叶还在水里浮着。身上穿的不是平时见的西装，是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块没什么花纹的手表。周围的喧闹像涨潮的海水，拍打到他身边三尺远，就自动分了流，连半点声响都没溅到他身上。他就那么坐着，手指偶尔碰一下杯壁，眼神平静地落在窗外的夜色里，像个来看热闹的观众，和这场属于剧组的狂欢隔着一层透明的墙。
王祖贤的心跳慢了半拍。
她想起三个月前试镜那天，自己攥着剧本在走廊里等，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轮到她进去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陈峰坐在评委席最边上，手里拿着她的资料，却没怎么看，只是望着窗外的雨，仿佛这场试镜跟他没关系。直到她演完聂小倩魂断兰若寺那段，所有人都在鼓掌，他才转过头，说了句：“眼神很准，就你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部戏的投资人里，陈峰占了大头。
“祖贤，徐导找你喝酒呢！”场记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王祖贤抬头，看见徐克端着酒杯走过来，导演今天穿了件花衬衫，脸上带着酒后的红，那双在片场永远锐利得能挑出头发丝粗细毛病的眼睛，此刻却软了下来，像藏着点笑意。
整个二楼的喧闹瞬间低了下去，连碰杯的声音都轻了些。徐克走到她面前，举起杯子：“祖贤，我敬你。”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感慨，“拍了这么多年戏，没见过谁能把聂小倩演得这么活——既有鬼的冷，又有人的暖。”
王祖贤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热。她端起橙汁杯，跟徐克的威士忌杯碰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脆得像片场打板的声音。然后她仰头，把杯里的橙汁全喝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里的那点热。
“各位，失陪一下。”她放下空杯，对着周围的人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朝着角落走去。高跟鞋踩在沾了点油渍的木地板上，平时总容易发出声响，今天却轻得很，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走到卡座边时，陈峰才转过头。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餐厅的灯光刚好落在他眼底，晕成两点小小的、暖黄的光斑，不像平时那么冷。王祖贤抬手叫住路过的侍者，指着陈峰面前的茶杯：“麻烦给我也来一杯这个，再加一杯威士忌，纯的。”
侍者应着走了，她就在陈峰对面的位置坐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面前的龙井。茶叶已经沉到杯底，茶水清得能看见杯底的花纹。
“杀青快乐。”陈峰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刚好能盖过远处的喧闹。
王祖贤点点头，这时侍者把威士忌和茶送了过来。她拿起威士忌杯，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晃了晃，然后举到陈峰面前：“陈生，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刚喝完橙汁的甜，“谢谢你给我这个角色，也谢谢你……在片场帮我挡了那么多麻烦。”
她没说具体是什么麻烦——比如有投资方想让她陪酒，是陈峰一句话给推了；比如拍吊威亚那场戏，她差点摔下来，是陈峰眼疾手快扶住了她。那些事他从没提过，可她都记着。
陈峰也端起了自己的茶杯，没碰她的酒杯，只是用杯沿轻轻蹭了一下她的杯壁。就在两个杯子相触的瞬间，王祖贤持杯的手微微往前送了送，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他的手背——那触感很轻，像羽毛扫过，又像电流窜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陈峰端着茶杯的手没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把茶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他放下杯子，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还是那么平静，却好像比刚才多了点什么。
“不用谢我。”他说，语气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试镜那天我就说了，是你自己的眼神准。后来拍的时候，每场戏你都熬到最晚，台词背得比谁都熟，聂小倩的每个小动作都琢磨过——这个角色，是你自己接住的。”
王祖贤握着威士忌杯的手紧了紧，酒液晃了晃，差点洒出来。她看着陈峰的眼睛，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又有点开心，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低下头，假装看杯里的酒，小声说：“我就是觉得……这个角色像我。”
像她刚到香港时，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每天跑十几个片场试镜，被人拒绝，被人刁难，像聂小倩一样，在陌生的地方挣扎着，既想守住自己的“冷”，又盼着一点“暖”。
陈峰没接话，只是把自己面前的龙井推到她面前：“威士忌伤胃，先喝点茶垫垫。”
王祖贤抬起头，看见他眼底的那两点光斑还在，心里的那点酸热慢慢散了，变成了踏实的暖。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把威士忌的烈气压了下去。
远处的喧闹还在继续，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起哄，徐克大概又被人灌酒了，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可卡座这个角落，却静得很，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偶尔传来的杯碟碰撞声。
王祖贤看着陈峰，忽然笑了。她举起威士忌杯，这次没碰他的茶杯，只是自己喝了一小口——有点烈，却没那么难咽。
“陈生，”她放下杯子，眼睛亮晶晶的，“下次有好角色，还找我好不好？”
陈峰看着她的笑，眼底的光斑晃了晃，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