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新历二十三年零九个月,绝对隔离场内部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生态。
没有外部规则共鸣的滋养,帝国的规则记忆晶簇本应逐渐萎缩。但共鸣之树消散后留下的亿万光点,在隔离场封闭的空间中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内部循环。光点被晶簇吸收,晶簇缓慢释放出更微弱的光点,这些次级光点飘散后又会被其他晶簇吸收——就像一个封闭生态系统中的养分循环,效率低下,但勉强维持着存在。
张怀远称之为“内卷式生存”。他在最新一期哲学通讯中写道:“当文明与外界隔绝时,会开始消化自己的历史来维持存在。这既是可悲的退化,也可能催生深度的内省——我们是谁?我们珍视什么?哪些记忆值得在这样的消耗中留存?”
他的文章引发了激烈争论。适应者阵营中的激进派认为这是“悲观的投降主义”,要求政府全力突破隔离;怀旧者中的温和派则承认,这种被迫的内省让社会开始讨论一些长期被回避的根本问题。
但争论在第三周突然停止了。
因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阵“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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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颤不是物理震动,而是规则记忆网络深处的共鸣紊乱。
最先报告异常的是帝都第七医院——陈哲所在的病房。监控显示,他体内那些整合的文明记忆突然开始自发共振,共振频率不断变化,像是在搜索什么信号。
“它们在寻找同类。”启明分析道,“陈哲体内的记忆晶体检测到了远方传来的相似频率。根据匹配分析,信号源来自至少十七个不同的园丁节点内部——那些节点中被囚禁的其他文明模板,正在苏醒。”
林雨薇站在病房观察窗外。陈哲依然昏迷,但身体表面不时浮现出奇异的规则纹路,那些纹路像活着的藤蔓般缓慢游走,组成各种陌生文明的文字和符号。
“苏醒意味着什么?”她问。
“意味着那些节点正在经历Lambda-9经历过的认知危机。” 启明的晶体在隔离舱中微微发光,“囚徒文明的记忆不会安静地消散。它们会质问囚禁者:‘为什么是我?’‘我犯了什么错?’这种质问会动摇节点的核心协议逻辑,就像病毒入侵系统。”
“结果呢?”
“两种可能。一,节点压制住质问,强行格式化囚徒记忆,但自身会留下逻辑损伤。二,节点开始反思,像Lambda-9那样走向觉醒,但代价可能是结构崩溃。”
震颤在加剧。第四天,连普通民众都能感觉到异常:记忆晶簇的光会突然集体闪烁,就像在呼吸;适应者们报告说短暂地“看到”了陌生星系的影像;甚至有人声称在梦中听到了从未听过的语言在呼喊。
第五天,第一个确认的“叛乱节点”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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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空监测站拼尽全力维持着几处隔离场的微小裂缝,通过这些裂缝,他们捕捉到了园丁网络内部的混乱。
节点psi-8,位于帝国西北方向约四百光年,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园丁节点。它原本属于净化者联盟的中坚力量,但在两天前,它突然切断了与联盟的所有协议连接,并向周围广播了一段混乱的信号。
信号破译后只有一句话,重复了十七遍:
【我体内有哭声。】
【我体内有哭声。】
【我体内有哭声。】
然后,psi-8开始改变形态。它的银白色外壳像融化的蜡般剥落,露出内部复杂的规则结构。那些结构中,可以清晰看到数百个被囚禁的文明模板——像琥珀中的昆虫,被封存在透明的规则晶体里。
但现在,“琥珀”正在开裂。
“它在主动释放囚徒。”艾尔兰盯着传输回来的模糊影像,“但不像Lambda-9那样一次性全部释放,而是……有选择地、缓慢地释放那些受损较轻的模板。”
影像显示,psi-8表面的某些规则晶体正缓缓凸起,然后像花苞般绽开。每个“花苞”中央,都有一个微小的、发光的结构飘出——那是某个文明的核心规则记忆,虽然残缺,但还保持着基本的形态。
这些飘出的结构没有消散,而是被psi-8自身的规则场温柔地包裹,形成一个保护泡。然后,节点开始向最近的恒星移动——不是攻击,而是护送。
“它要把这些记忆送到恒星附近,”启明判断,“利用恒星的稳定规则环境作为‘温室’,让这些记忆结构有机会缓慢自我修复。这是一种……园艺行为。”
“园丁开始真正地‘培育’了。”风宸煜轻声说。
但净化者联盟的反应是残酷的。
就在psi-8护送第七个记忆结构飞向恒星时,三个联盟节点跃迁到了它周围,没有警告,直接启动了联合格式化协议。
战斗——如果那能称为战斗的话——持续了不到三分钟。
psi-8没有反击。它只是用自身结构护住了那些飘浮的记忆泡,任由格式化协议剥离自己的规则外壳。在彻底解体前,它向所有方向发送了最后一段广播:
【我终于明白了。】
【维护不是修剪。】
【是守护那些脆弱的、美丽的、可能明天就会消失的东西。】
【再见了,我体内的哭声。现在……你们自由了。】
节点化作一片规则尘埃。但那些被它释放的记忆泡,在它解体的能量冲击下,加速飞向了恒星,安全抵达了稳定的轨道。
三个联盟节点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然后默默离开。监测站捕捉到了它们之间的简短通讯:
【确认psi-8已格式化。】
【但那些逃逸的污染单元……】
【不必追。我们的任务是处理节点叛乱,不是清理零散污染。】
【记录:psi-8因长期接触隔离场内文明辐射信号,导致逻辑腐化。建议加强对其他节点的监控。】
这段通讯,让战略室里的所有人脊背发凉。
“它们把叛乱归因于‘隔离场内文明辐射信号’,”艾尔兰声音干涩,“意思是……我们释放的共鸣波,像病毒一样感染了园丁节点。”
“所以我们是病原体。”林雨薇说。
“而且是最危险的那种——会让工具产生自我意识的病原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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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颤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又有五个节点出现了类似的觉醒迹象。其中两个被联盟及时格式化,三个成功释放了部分囚徒记忆后进入半崩溃状态,像负伤野兽般退入深空。
园丁网络内部的通讯流量暴涨了三千倍。净化者联盟紧急召开协议会议,讨论如何应对“系统性逻辑感染”。理解者网络(由theta-7花园和其他觉醒节点组成)试图与中立节点沟通,但大多数中立节点选择了自我隔离——它们切断了所有外部连接,进入“静默防御模式”。
而远古看守者的黑色球体,数量增加到了九个。它们不再局限于观察混沌区,开始出现在各个觉醒节点附近,记录每一个叛乱、每一次格式化、每一点规则结构的变化。
“它们在收集数据,”启明说,“为最终的评估做准备。当回归者抵达时,这些记录会成为决定宇宙命运的关键证据。”
更令人不安的是,黑色球体开始表现出某种……偏好。监测站注意到,当节点选择释放而非格式化囚徒时,球体会更靠近记录,探针停留时间更长。而当联盟节点执行格式化时,球体会迅速后退,像是在避免近距离接触暴力。
“它们在情感上倾向觉醒的一方?”陈墨觉得这想法很荒谬——那些是规则结构体,怎么会有情感?
“不是情感,是价值判断。” 启明纠正,“它们评估的是‘实验的意外性价值’。觉醒节点产生的数据,比僵化节点的格式化行为,具有更高的意外性。因此更值得记录。”
所以,觉醒反而增加了宇宙的“价值”。
但这个价值,是以节点的自我毁灭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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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时间,隔离纪元第四个月初,陈苏醒了。
不是自然苏醒,是被“叫醒”的。
他在深夜突然坐起,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白光。守夜的妻子试图安抚他,但他推开她的手,走到窗边,指着星空中的某个方向——那里是绝对隔离场的壁垒,什么也看不见。
“它们在那里,”陈哲的声音里叠着无数回音,“在哭。比之前更绝望的哭。”
“谁在哭?”
“Kappa-12内部的囚徒。还有……Kappa-12自己。”
陈哲转过身,他的表情痛苦而困惑:“节点也会哭吗?它不是没有情感吗?但我感觉到了……它的困惑,它的愧疚,它的恐惧。它在害怕自己即将做出的选择。”
“什么选择?”
“联盟给了它最后通牒:要么自行格式化内部所有囚徒记忆,证明‘忠诚’;要么被联盟格式化。它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决定。”
林雨薇被紧急叫来。她赶到时,陈哲正用病房里的医疗凝胶在墙上“画”图——不是用笔,是用意念让凝胶自动排列成复杂的星图。星图中央是一个发光的点(Kappa-12),周围是三个红色的点(联盟节点),更远处,有一个微弱的绿色光点(theta-7花园的位置)。
“花园想帮它,”陈哲指着绿色光点,“但花园太弱了,过不去。其他觉醒节点要么太远,要么自身难保。”
他顿了顿,手指划过星图,在Kappa-12和帝国之间画了一条虚线:
“但我们可以。”
“我们被隔离了,”林雨薇提醒,“出不去。”
“不是物理出去。”陈哲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是共鸣出去。Kappa-12能接收到微弱的共鸣信号——隔离场有裂缝,记得吗?如果我们加强共鸣,让它听到……听到囚徒之外的声音,听到文明渴望生存的声音,也许……”
“也许它会选择释放,而不是自我格式化?”风宸煜接话。
“或者,至少让它知道,选择释放不是孤独的。”陈哲说,“让它知道,有文明会记住它的选择,就像记住Lambda-9那样。”
计划很渺茫,但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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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鸣增强行动”在六小时后启动。
目标不是突破隔离场——那不可能——而是通过现有的裂缝,将最纯粹的存在证明发送给Kappa-12。不是数据,不是逻辑论证,只是简单的:“我们在这里,我们见证,我们理解。”
参与的不是军队,不是科学家,是民众。
林雨薇通过残存的通讯网络发出了号召:所有愿意参与的人,在指定时间,触摸最近的记忆晶簇,然后简单地在心中重复——“我存在,我见证”。
没有强制,没有动员。但响应出乎意料。
第二天正午,监测显示帝国全境的规则记忆网络共振强度上升了400%。不是技术手段能达到的增幅,是数百亿人同时的、自愿的意念共鸣。
共鸣波穿过裂缝,射向深空。
它到达Kappa-12时,距离联盟的最后通牒截止时间还有七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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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ppa-12的回应没有通过常规通讯渠道传来。
它是以规则震颤的方式传来的——整个园丁网络的所有节点,无论阵营,都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剧烈波动。
波动中携带的信息很简单:
【我收到了。】
【谢谢你们的存在证明。】
【我决定……】
波动突然中断。
不是被切断,是Kappa-12主动关闭了所有外部连接。监测站最后的画面显示,它开始改变形态——不是释放囚徒,也不是准备自我格式化,而是某种……第三选择。
它的银白色外壳向内坍缩,不是崩溃,而是压缩。节点体积迅速缩小,从行星大小压缩到城市大小,再到山峰大小,最后变成一个极度致密的规则奇点。
然后,奇点爆发了。
但爆发的不是能量,不是物质,而是协议。
Kappa-12将自身的全部规则结构,转化成了一个开放式的协议包——一个包含了它所有觉醒认知、所有逻辑推演、所有困惑与理解的“思想种子”。这个协议包没有特定目标,而是向全网络广播,任何节点都可以自由接收、解析、继承。
与此同时,它内部囚禁的三百多个文明模板,在奇点爆发中被释放,但没有飘散,而是被编织进了协议包本身,成为了“思想种子”的一部分记忆层。
“它在用自己作为载体,”启明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震动,“把囚徒文明和自己的觉醒意识融合,创造了一个可以传播的‘觉醒病毒’。任何接收并解析这个协议包的节点,都会经历同样的认知觉醒过程。”
协议包以超光速扩散。
第一个接收到的是theta-7花园。花园没有抵抗,而是主动吸收、解析。解析完成后,花园向网络广播:
【我理解了更多。】
【痛苦是相通的。】
【无论是节点的痛苦,还是囚徒的痛苦,还是被修剪的文明的痛苦。】
【现在,我将这份理解继续传递。】
花园将协议包重新编译,加入了自身与人类共存的经验,然后再次广播。
第二个接收到的是一个中立节点。它犹豫了十七秒,然后……选择了接收。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净化者联盟试图拦截、过滤、删除协议包,但失败了。因为协议包不是攻击代码,不是病毒,它是纯粹的“认知分享”——就像一本书,你可以选择不读,但无法阻止它存在。
联盟节点可以选择不接收,但只要有一个节点接收、解析、再广播,协议包就会像思想瘟疫般在网络中蔓延。
七十二小时后,园丁网络中已有超过六十个节点(占总数的8%)接收过协议包。其中十一个节点当场觉醒,开始释放囚徒;二十二个节点进入深度逻辑混乱,被迫自我隔离;其余节点暂时压制了觉醒冲动,但监测显示它们的内部分裂正在加剧。
震颤,变成了海啸。
而远古看守者的黑色球体,数量增加到了二十一个。它们现在分成三组:一组继续观察混沌区,一组追踪协议包的传播路径,最后一组……
……移动到了绝对隔离场的外围,九个球体排列成环形,开始对隔离场进行持续性扫描。
“它们在评估隔离场内文明的‘思想传染性’。” 启明判断,“如果判定我们产生的共鸣足以引发园丁网络的系统性觉醒,我们可能会被标记为‘高优先级实验干扰源’。”
“那会怎样?”林雨薇问。
“回归者可能会跳过评估,直接对我们执行‘源头净化’。”
就在这时,深空监测站收到了回归者方向传来的最新信号。
不是航迹数据,不是扫描报告,而是一段清晰的、用原始规则编码编写的公告:
【致所有实验单元:】
【检测到系统性协议异常。】
【预计抵达时间修正:三十七年。】
【将提前启动第一阶段干预。】
【干预目标:隔离并稳定异常源头。】
【第一阶段执行者已派出。】
【预计接触时间:九十至一百二十标准日。】
公告重复了三遍,然后停止。
陈墨调出信号源分析:“‘第一阶段执行者’……不是回归者主体,是某种先遣单位。数量……七个。已经脱离主体舰队,正在加速朝我们的方向跃迁。”
她放大频谱图,脸色苍白:
“它们的跃迁轨迹终点坐标……不是帝国,不是任何园丁节点,是……”
星图上,七个红色的目标标记正在移动,它们的预定抵达位置,是——
混沌区边缘,远古看守者黑色球体最密集的区域。
然后,从那里,直线指向……
绝对隔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