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门关上那一刻,走廊重新陷入死寂。工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粗糙的双手捂住脸,肩膀无声地颤抖。其他工友围拢过来,却没人说话,只是用同样粗糙的手拍着他的肩、他的背。那种触碰里有一种矿工和码头工人之间才懂的沉重——当煤车在井下脱轨,当货船在江心倾覆,他们就是这样,用沉默分担着无法言说的命运。
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哈里斯医生已经回到手术台前,双手举在胸前,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微微张开。“麻醉深度?”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低沉而清晰。
年轻的麻醉师,一个戴着圆眼镜的中国青年,紧张地看着面前简陋的蒸发器和监测设备:“诱导完成,乙醚浓度维持在三到四格,呼吸平稳,脉搏……偏快,一百二十次。”
“血压?”
“九十、六十,先生。”
哈里斯灰色的眼睛扫过老栓苍白的面孔,又转向沈墨轩:“沈先生,您有五分钟准备。我需要确认您的针具消毒程序。”
手术室里的空气紧绷如弦。灯光在镀铬器械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护士们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白色制服,戴着方巾帽,动作精确而沉默,准备着手术器械。一切都按照哈里斯在伦敦教学医院学到的标准流程进行——除了沈墨轩的存在。
沈墨轩没有立即动作。他看向哈里斯:“哈里斯博士,在开始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完成。”
“时间,沈先生。”哈里斯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耐烦,“每一分钟都在降低患者的生存概率。”
“正是为了对生命负责。”沈墨轩的声音平稳却坚定,“你我此刻的行为,在中国法律与医疗伦理中,都处于灰色地带。我是中医,无西医手术资质;您是外国医生,虽有执照,但在我的国家进行这样高风险的手术,若没有明确的文件记录和患者授权,一旦发生意外,于法、于理、于情,都将陷入被动。”
哈里斯盯着他,眼神锐利。手术室里的其他人都停下了动作,空气中弥漫着尴尬与紧张。来自苏格兰的手术护士长,一个四十多岁、表情严肃的女性,低声说:“哈里斯医生,沈先生说的……不无道理。”
“我们需要一份协议。”沈墨轩继续道,从自己带来的布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不是普通的西医手术同意书。是一份特殊的中西医合作手术知情同意书。”
哈里斯沉默了几秒,终于让步:“三分钟。就在这儿写。安德森护士长,准备记录。”
沈墨轩点头,迅速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空白的医院信笺纸,又从怀中取出一支乌木杆的钢笔。他没有坐下,就着器械推车的一角,开始书写。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的中文书写流畅而迅速,带着传统文人的行楷风骨,内容却前所未有:
“中西医合作急救手术知情同意与责任书”
患者姓名:赵老栓(音)
年龄:约三十五岁
病情诊断:急性肠痈(西医诊为阑尾炎穿孔合并弥漫性腹膜炎)
病情危重程度:命悬一线,非手术不能救
治疗方案:
一、由哈里斯医学博士(英籍)主刀,施行剖腹探查及阑尾切除术;
二、由沈墨轩医师(中医师)以传统针灸技法辅助,行镇痛安神、固护元气之辅助治疗;
三、上述二者协同施行,是为中西医学汇通急救之法。
已知风险告知:
1. 麻醉风险:乙醚麻醉可能致心脏骤停、呼吸抑制;
2. 手术风险:术中大出血、感染扩散、肠管及其他脏器意外损伤;
3. 术后风险:腹腔感染、败血症、肠粘连、切口裂开等,任何一项均可致命;
4. 患者本身已处毒热攻心、正气大虚之危境,术中术后随时可能死亡;
5. 针灸辅助虽为传统技法,然于此类危症中配合手术使用,前例稀少,效果与风险并存。
特别声明:
此治疗方案为危急关头之非常手段,患者已丧失完全自主意识,由其工友代表及本人残留意识表达同意。参与救治之中西医师,皆出于救死扶伤之天职,尽平生所学以搏一线生机。无论结果如何,在场工友及患者家属(若日后寻得)不得以任何理由追究医院及医师之责任。
同意人(患者意识残留表达):赵老栓(指印代)
见证人(工友代表):吴大勇(工头)等人
中医辅助医师:沈墨轩
西医主刀医师:哈里斯(dr. harold harris)
见证机构:广济医院外科手术室
时间:民国十一年五月初七,夜九时二十分
沈墨轩写完,将纸转向哈里斯:“请您过目。”
哈里斯让助手快速翻译。随着翻译低声念出内容,哈里斯眼中的锐利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惊讶、不解,最终是一丝罕见的敬佩。
“您连这个都准备了?”哈里斯问。
“来时路上,想到可能用得上。”沈墨轩平静地说,“在下的老师曾教导:医者,不仅要治人之病,更要护医之道。今日之事,若成,可为中西医合作开辟先例;若败,有此文书,至少能保哈里斯博士您不受无端讼累,广济医院不蒙不白之冤。”
哈里斯沉默了片刻,对护士长说:“取我的钢笔,还有印泥。”
他又看向沈墨轩:“但还有问题。患者无法签字,工友代表在门外,他们不识字。”
“指印。”沈墨轩说,“这是中国民间立契的传统方式。至于工头,我可以读给他听,他点头或按手印即可。”
“法律效力呢?”
“在此时此刻,在生死面前,”沈墨轩直视哈里斯,“这份文书最重要的不是法律效力,而是我们作为医者,对生命、对彼此、对这门职业的郑重承诺。它记录的是我们今日的选择与担当。”
手术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麻醉机规律的气囊收缩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隔着厚重门板的走廊里的低语。
终于,哈里斯点头:“好。按您说的办。”
沈墨轩将文书一分为二,上半部分中文,下半部分留白:“可否请您的助手,用英文将主要内容概要记录在下半部分,尤其是风险告知和特别声明?这是您的母语,表述更准确。”
哈里斯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提议感到意外,随即点头。他口述,助手用手术记录笔快速书写。两种文字,两种笔迹,在同一张纸上并列。
这时,麻醉师轻声提醒:“医生,患者血压有下降趋势,八十五、五十五。”
哈里斯神色一凛:“准备肾上腺素备用。沈先生,请您尽快完成签字程序,然后开始您的针灸准备。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沈墨轩快步走到手术室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走廊里的工友们猛地抬头,所有眼睛都聚焦在他身上。
“工头大哥,请过来。”
工头吴大勇踉跄着起身,走到门边。沈墨轩将文书举到他面前,用清晰而缓慢的语速,逐字逐句地念了一遍。每念到风险之处,他都停顿片刻,确保对方听懂。
工头的脸色随着听讲变得越来越苍白,但当沈墨轩念到“无论结果如何,不得追究医师之责任”时,他忽然用力摇头:“这……这不公道!要是……”
“工头大哥,”沈墨轩打断他,声音低沉而有力,“您听我说。这份文书不是推卸责任,而是实话实说。老栓兄弟此刻,九死一生。哈里斯医生和我,是拼尽全力去搏那‘一生’。但医学有局限,人命有天定。若我们尽力了,结果仍是不好,您和兄弟们再去闹、去告,除了让两位大夫寒心、让这家医院今后不敢再救这样的急症病人,还有什么用?”
他顿了顿,看着工头浑浊的眼睛:“您按了这个手印,是替老栓兄弟,也是替所有像他这样无钱无势的苦命人,留下一扇门——一扇将来危急时,还能有大夫愿意冒险救命的门。”
工头的嘴唇颤抖着,他看着文书上密密麻麻的字,又透过门缝看了一眼手术台上毫无生气的工友。终于,他伸出右手拇指,沈墨轩打开印泥盒,工头重重按下。
鲜红的指印,像一滴血,凝固在“见证人”三个字旁。
“还有老栓兄弟自己的。”沈墨轩说。
他返回手术台边,轻轻托起老栓的右手拇指,在印泥上轻触,然后小心地在“同意人”处按下另一个指印。老栓的手指冰凉,了无生气,只有按压时肌肉那一点微弱的弹性,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
两个鲜红的指印,在雪白的纸上格外刺目。
接着是沈墨轩自己的签字。他用那支乌木钢笔,在“中医辅助医师”后写下自己的名字。三个字,笔画刚劲,墨迹沉稳。
最后,他将纸笔递给哈里斯。
哈里斯接过钢笔——那是一支精致的威迪文钢笔,镀金笔夹闪着冷光。他在“西医主刀医师”后签下自己的全名:harold James harris。字母流畅而迅速,是典型的西方医生签名风格。
签完字,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在自己的签名旁,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哈里斯。
“这样,您的同胞也能认得。”他说着,将笔帽合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沈墨轩微微颔首,将文书对折,递给一旁的护士长:“请妥善保管。”
“现在,”哈里斯的声音重新变得冷峻而专注,“沈先生,您的针灸。我需要知道具体方案和预期效果。”
沈墨轩已经打开了自己的针具包。那是一套古旧的杏木针盒,打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枚长短不一的银针,针柄处有些微氧化发暗,显然是多年使用的痕迹。他取出一瓶酒精,将几枚选中的针仔细擦拭。
“取穴以内关、足三里、合谷为主,辅以三阴交、太冲。”沈墨轩一边消毒一边快速解释,“内关宁心安神,足三里健脾益气、扶正培元,合谷镇痛。三阴交调和气血,太冲疏肝解郁、缓解惊悸。目的是减轻手术创伤对元气的冲击,稳定心神,或许能帮助他撑过最危险的阶段。”
“镇痛效果如何?能减少乙醚用量吗?”
“可减少约三成。”沈墨轩语气肯定,“我曾在动物实验和少量简单手术中验证过。但对于这样的危重患者,更重要的是‘扶正固本’之效。中医认为,手术大伤气血,如同城池被破。针灸能在破城之时,护住中央旗楼不倒——也就是护住心脉与元神。”
哈里斯盯着那些细长的银针,眼神里仍有怀疑,但时间不允许更多争论。“请开始。麻醉师,注意患者生命体征变化,随时准备调整剂量。”
沈墨轩点头,走到手术台头部。他轻轻触摸老栓的手腕,感受脉象——脉沉细数,若有若无,如游丝悬于深渊,正是气阴两竭、热毒内陷之危候。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那一刻,他仿佛与周遭冰冷的器械、刺眼的灯光隔绝开来,回到了老师教导他的那个安静诊室:“下针之时,心要静,意要专,气要贯。针是桥梁,沟通天地人;你是舵手,导引气血行。”
第一针,内关。位于前臂内侧,腕横纹上两寸。沈墨轩左手拇指定位,右手持针,捻转进针。动作稳、准、轻、快。针入皮肤时,昏迷中的老栓眉头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麻醉师立即报告:“心率……稍降,一百一十五次。”
第二针,右足三里。膝盖下三寸,胫骨旁开一寸。沈墨轩的手指按压寻找准确的穴位,下针,行捻转补法。
“血压回升,九十、六十。”
第三针,左合谷。手背虎口处。针入时,老栓的右手手指轻微抽动。
“肌肉松弛度改善。”哈里斯观察到,“麻醉师?”
“乙醚浓度可降低零点五格,患者仍无自主呼吸抵抗迹象。”
手术室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护士们交换着惊讶的眼神。哈里斯紧紧盯着监测数据和沈墨轩的每一个动作。
第四针,三阴交;第五针,太冲。沈墨轩的额头渗出细汗,但他下针的手稳如磐石。五枚银针,在老栓身上形成一个看不见的护卫网络。
“生命体征稳定。”麻醉师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置信,“血压九十五、六十二,心率一百一十,呼吸平稳。乙醚用量已减少百分之三十。”
哈里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记录:针灸辅助下,麻醉剂量减少百分之三十,生命体征反而更稳定。时间?”
“九时三十五分,医生。”
“比预定延误八分钟。”哈里斯说,但语气里没有责备。他看着沈墨轩:“可以维持多久?”
“针留至手术关键步骤结束。”沈墨轩用酒精棉轻轻擦拭针柄周围,“之后我会起针,改用艾灸关元、气海以回阳固脱,帮助术后恢复——如果他能到那一步的话。”
哈里斯点了点头,那是一个简短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但对这个骄傲的英国医生来说,已是一种极大的认可。
“那么,先生们,”哈里斯举起双手,手术护士立即将手术刀拍入他掌心,“我们开始。”
刀锋在无影灯下闪过一道冷光。
沈墨轩退到一旁,但没有离开手术台区域。他静静站着,目光在老栓的面孔和哈里斯的手之间移动,仿佛一个守望着,既守望着患者的元气,也守望着这场前所未有的中西医交汇。
手术室外,工头吴大勇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隐约的器械声和简短的指令声。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那张按了他手印的纸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那些细小的银针能做什么。
他只知道,老栓的命,现在真正交到了那扇门里。
而门内,在消毒水气味与乙醚甜腻气息混合的空气中,在无影灯刺眼的白光下,一场关于生命、信任与医学可能性的实验,正随着手术刀的第一次划开,正式开始。
那张特殊的、前所未有的“中西医合作手术知情同意书”,安静地躺在护士长的记录夹里。纸上,两种文字,两个鲜红的指印,两个风格迥异的签名,共同见证着一个时刻——东西方医学在生命的悬崖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握手。
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刻已被记录。
墨迹已干,指印已凝,针已入穴,刀已出鞘。
剩下的,只有竭尽全力,和等待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