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火星宇航员发现土壤样本中的神秘微生物能够加速人体细胞再生,
导致宇航员们获得“永生”能力,
却发现这种再生无法停止,
最终我们的身体长出无数肿瘤和额外肢体,
在永无止境的痛苦中成为火星地表上扭曲嘶吼的活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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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法基地呼叫‘希望号’,阿尔法基地呼叫‘希望号’,收到请回答……”
马克·威尔斯舰长的手指悬在通讯面板的静默按钮上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按下去。电子杂音里夹杂着地球控制中心调度员那永远不失冷静的声音,一遍遍重复,像一颗不断敲击着神经的钝钉。他闭上眼,能清晰地想象出休斯顿那间灯火通明、充满空调味的控制大厅,巨大的屏幕上跳跃着他们从火星——这个距离家园平均两亿两千万公里的红色石块——传回的各项生命体征数据,一切“正常”。
正常。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苦涩。他转而望向观测窗外。
火星的黄昏,太阳是一颗缩小了的、温度锐减的白炽珠子,悬在锈红色、无边无际的沙海之上。稀薄的大气层让天空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灰色,与地面的赤红形成冰冷刺目的对比。远处,萨希斯山巨大的盾形轮廓吞噬了半片天空,投下绵长如永夜的阴影。这里美得惊心动魄,也空寂得令人发疯。没有风鸣,没有虫嘶,只有真空般死沉的静默,压迫着耳膜。他们是先驱,是人类踏足另一颗行星的第一批使者,荣光万丈。但某些夜晚,马克从充斥着仪器低鸣和同伴呼吸循环声的狭小卧舱惊醒,会被一个冰冷的念头攫住:他们也是被放逐到这座巨大、华丽坟墓里的第一批囚徒。
“舰长?”
他转过身。地质学家伊娃·罗斯林站在气密舱门口,手里捧着一个刚取回来的样本容器,透明的强化玻璃盖下,是暗红色的火星土壤。她脸上有种刻意压抑的兴奋,眼底闪烁着马克许久未见的光彩。
“看看这个,”伊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电流般的震颤,“‘挖掘者’从三号区域带回来的,深度十五厘米。初步扫描显示里面有东西……活跃的东西。”
生命。这个词像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基地的每个角落激起涟漪。微生物学家雷·乔杜里几乎是从伊娃手里抢过了样本容器,一头扎进了临时搭建的生物隔离实验室——尽管以他们现有的条件,那隔离效果聊胜于无。几天不眠不休的分析,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越来越亮。
“不是基于dNA,”他最终宣布,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挥舞着显示着复杂分子结构图的数据板,“完全不同的生化结构!但它们……它们在分裂,在代谢,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利用本地矿物质和微量水汽。而且,它们表现出一种……一种极其强大的修复倾向。”
修复。这个词最初带来的是狂喜。一次例外的舱外活动中,地质学家伊娃·罗斯林的手套被尖锐的岩石边缘划破,虽然应急密封立刻启动,但仍有微量火星尘埃接触了伤口。几天后,那道本应需要数周才能愈合的深口,在她和医生莉娜·佩特洛娃惊愕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口、平复,最后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皮肤光洁如初。
紧接着是工程师肯吉·田中。他在维修太阳能电池板阵列时,一块松脱的金属板边缘砸中了他的小腿,x光显示腓骨骨裂。莉娜给他做了固定,预估至少需要六到八周。结果呢?十天,仅仅十天,复查时骨骼愈合得完美无瑕,仿佛从未受过伤。
奇迹。起初他们都这么认为。是火星的“恩赐”,是这陌生世界送给开拓者的礼物。雷开始小心翼翼地提取土壤中的微生物,进行培养,尝试理解其机制。他发现这些微小的生命体拥有一种匪夷所思的能力,它们能识别受损的宿主细胞,并以一种远超地球生物极限的速度催化其分裂、再生。
“这不仅仅是愈合,”雷在日志里记录,语气带着科学家独有的狂热,“这是一种……超再生。理论上,如果控制得当,它可能意味着……”
永生。
这个词没有说出口,却像幽灵一样在阿尔法基地的五名成员之间游荡。它太诱人了,足以蒙蔽任何理性的警示。莉娜,作为医生,最初提出过质疑,但面对断骨十日重生、深创数日愈合的“神迹”,她的专业知识也显得苍白。潜在的辐射伤害、组织退化、甚至衰老本身,似乎都被这来自红色土壤的力量轻易碾碎。
转变是悄然发生的。先是肯吉抱怨皮肤发紧,像穿了件小一号的宇航服。然后是伊娃,她发现自己手背上的一处旧伤疤在发痒,颜色变得异常鲜红。马克自己,则在清晨洗漱时,注意到镜中的自己眼角一道细纹似乎变浅了,但皮肤的质感却有些异样,缺乏正常的光泽。
直到那天,肯吉在维护生命支持系统时,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他脱下手套,右手食指的指甲根部,一个多余的、细小如豆的指甲正在顽强地顶开皮肤,带着血丝钻了出来。
恐慌第一次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再生,没有停止。
它脱离了控制,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野火。细胞分裂失去了秩序,沦为疯狂的增殖。肯吉的手指开始扭曲,关节处生出鼓包,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蠕虫在窜动,最终破开,伸出白森森、尚未被皮肤覆盖的指骨,或者一团团肉瘤般的额外组织。他的惨叫在金属舱壁间回荡,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似人声。
伊娃的脸,那张曾经冷静、睿智的地质学家的面孔,一侧颧骨下方隆起了一个巨大的囊肿,压迫着她的左眼,视力急剧下降。她开始回避所有人,把自己锁在实验室里,对着那些带来“恩赐”的土壤样本发呆,喃喃自语。
雷的背佝偻了,不是因为年纪,而是脊椎在异常地增生、弯曲,形成古怪的弧度。他仍然试图研究,记录数据,但他的手抖得厉害,笔记本上的字迹歪斜扭曲,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恐惧的涂鸦。
莉娜,医生,此刻却成了最无力的囚徒。她看着同伴们,看着他们曾经健康的躯体变成怪诞生长的培养皿,自己却未能幸免。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最初以为是某种肿瘤,但内部那持续不断的、撕扯般的蠕动感告诉她,那绝非简单的癌变。她感到里面有东西在成形,在试图“修补”她多年前因手术失去的子宫和卵巢,用的却是完全错误、恐怖的材料。
马克看着自己的双手,皮肤变得半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和快速分裂、纠缠的肌肉纤维隐约可见。关节处传来持续的、深可见骨的酸痒,那是骨骼在试图重塑,增生出无用的结构。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胸腔在扩大,肋骨在摩擦、变形。
阿尔法基地从人类智慧的堡垒,退化成了一个充斥着痛苦呻吟、怪异声响和防腐剂也无法掩盖的、甜腻腐败气味的活地狱。仪表盘依旧闪烁,电脑依旧冷静地报告着各项参数,与舱室内正在上演的血肉畸变形成残酷的对比。
“我们必须……联系地球……”马克在一次相对清醒的间隙,挣扎着爬到通讯控制台前,他的声音嘶哑,喉咙里仿佛塞满了砂纸和绒毛。他按下通话键,用尽力气嘶吼:“警告……样本……停止……再生失控……”
回应他的只有滋啦的电流噪音,间或夹杂着地球控制中心那依然冷静、却遥远得如同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呼叫:“阿尔法基地,信号微弱,请重复……请报告你们的情况……”
火星的电磁风暴,或者他们自身变异身体对设备产生的未知干扰,彻底切断了他与家园的最后联系。绝望像冰冷的岩浆,灌满了他的胸腔。
肯吉第一个完全失去人形。他的躯干膨胀到原来的两倍大,四肢以不可能的角度反转、交缠,皮肤被下方疯狂生长的组织撑破,绽开,露出红白相间、不断搏动的新生肉块和骨茬。他不再能说话,只能从一团无法辨认是头部还是肿瘤的肉团中央,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混合着窒息和极度痛苦的“嗬嗬”声。他成了一座被固定在自己工作站椅子上的、仍在微微抽搐的肉山。
伊娃蜷缩在观测窗下,那个她曾经最爱待着看火星日落的地方。她的身体与地面接触的部分,仿佛开始同化,衣服纤维和皮肤肌肉缓慢地、不可逆转地与经过灭菌处理的地板粘连在一起。她脸上的囊肿破裂,流出的不是脓,而是清澈的、带着火星土壤腥气的液体。她一动不动,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她还“活着”。
雷倒在生物实验室门口,身体弯折成一个诡异的c形,脊椎的畸形增生刺破了宇航服和背部的皮肤。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片数据板,上面是他未完成的分析报告。
莉娜躺在医疗床上,腹部高高隆起,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某种……东西在蠕动,伸展。她的呼吸微弱,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诅咒。
马克用还能勉强称为“手”的肢体,一点一点,拖着已经不成形状、仿佛由无数肿瘤和额外肢芽拼凑而成的下半身,爬向了气密舱的内门。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裂灵魂的剧痛,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最后的、属于人类马克·威尔斯的念头。
他撞开了手动开启阀。内门嘶嘶作响,滑开。他滚进过渡舱,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意志,触发了外门开启序列。
警报凄厉地响起,红光旋转。
外门滑开的一瞬,火星稀薄、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铁锈色的尘埃呼啸而入。气压急剧变化带来的痛苦让他短暂地晕厥,又立刻被更深的剧痛刺醒。他感到暴露在火星环境下的皮肤和肌肉在迅速失水、冻结,但同时,那该死的、无尽的再生之力也在疯狂运作,试图修复这毁灭性的创伤——生长出更多无用的、瞬间坏死的组织。
他蠕动着,翻滚着,终于将自己彻底挪出了基地,瘫倒在红色的沙尘上。
视野开始模糊,血色弥漫。他最后望向那片星空,地球,只是一颗比较明亮的星星。然后,他感到自己的背部、四肢,开始与地面粘连,火星的土壤,那些孕育了“恩赐”与诅咒的微生物源头,正贪婪地拥抱他,固定他。他的身体在冻结与再生、坏死与增殖的永恒拉锯中,逐渐僵化,变形。
他的声带,在彻底失去功能前,挤出了最后一声不似人类的、悠长而痛苦的哀嚎。这声音被火星稀薄的大气迅速吸收,消散无声。
阿尔法基地静默地矗立着,观测窗后,是伊娃凝固的身影。
基地外,火星的狂风永无休止地吹拂着,卷起红色的沙粒,一遍遍拍打、覆盖着那几具——不,是那几个——仍在微微搏动、在永无止境的痛苦中扭曲、生长着的“活雕塑”。
地球的呼叫还在继续,徒劳地,穿越浩瀚的虚空。
“阿尔法基地,收到请回答……”
“……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