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春风吹绿英雄林
惊蛰的雷声刚在黑风岭的云层里滚过两遭,春天就真真切切地漫进了这片山谷。先是青龙沟的冰面耐不住暖阳的摩挲,在正午时分“咔嚓咔嚓”地发出细碎的呻吟,裂痕像银灰色的蛛网般在冰面蔓延,越织越密。
某天清晨,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划破寂静,溪水裹挟着棱角分明的碎冰碴子奔涌而出,撞击在青灰色的岩石上,溅起的水花里裹着陈年冻土的腥甜,混着崖壁缝隙里钻出来的草根清香,在风里飘出半里地远。
崖壁上的迎春花是最先醒透的,光秃秃的枝桠上先是冒出米粒大的嫩黄芽点,不过三五天就抽成了细长的花穗,一朵朵指甲盖大的小黄花挤挤挨挨地缀在枝头,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金在崖壁上,引得通体金黄的蜜蜂嗡嗡地围着打转,翅膀上沾着的鹅黄色花粉落在花瓣上,让那抹黄更添了几分厚重的生机。
紧随其后的是学堂后那片“英雄林”,去年冬天栽下的杨树苗枝桠上,悄悄冒出了针尖般的绿芽,起初是裹着细密绒毛的嫩黄芽尖,摸上去像刚出生的小鸟绒毛般柔软温热,不过五六天光景,就舒展成半透明的淡绿新叶,叶片薄得能透光,阳光穿过时,里面细细的叶脉像绣在绿绸上的银线,清晰可见。赵建军对这片林的动静比谁都敏感,每天天刚蒙蒙亮,天边刚泛出一抹鱼肚白,他就提着那只磨得发亮的葫芦桶往林里去——桶沿上挂着的红绳还是去年种树时系的,日晒雨淋下已褪成了淡粉色,却被他每天仔细捋顺。
他用去年秋天在山涧边捡的硬木,给每棵树都做了块小木牌,孙木匠怕木牌边缘硌伤树枝,特意用细砂纸磨了三遍,摸上去光滑圆润。木牌上用母亲给的红漆工工整整写着名字,有“小李叔叔”“李大爷”这些英雄的称谓,也有孩子们凑在篝火旁想出来的“英雄枝”“传承芽”之类的昵称。他把木牌用浸过桐油的细麻绳系在枝桠上,风一吹就轻轻摇晃,木牌碰撞新叶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在赵建军听来,那像是英雄们隔着岁月的风尘,在跟他轻声打招呼。
他会绕着每棵树慢慢转两圈,用指尖轻轻碰一碰新叶,感受那抹带着晨露的鲜活凉意,再蹲下身,用竹片把树根周围的枯草小心翼翼扒开,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然后倾斜葫芦桶,让从青龙沟舀来的溪水慢慢渗进土里——他总说山涧水带着灵气,能让树苗长得更壮实。浇完水,他就坐在树下那块被磨平的青石板上,掏出课本低声念起来,声音不大却格外认真,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落在书页上,晃出细碎的光斑,他总觉得英雄们就藏在树叶的沙沙声里,正安安静静地听他读书。
这日清晨,赵建军刚把葫芦桶放在“小李叔叔”那棵最壮实的树苗旁——这棵树比其他树苗足足高出半尺,枝桠也更粗壮挺拔,是去年冬天二柱去县城前,顶着寒风在苗圃里挑了整整一上午选定的,当时二柱还特意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做记号,如今新叶长出来,正好把记号遮在底下——他正握着孙木匠给削的竹片松根部的泥土,竹片边缘被磨得光滑圆润,绝不会伤着树苗细嫩的根系。
忽然间,村口传来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噼啪”声裹着春风翻过山梁飘过来,紧接着是三台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震得脚下的泥土都微微发麻,连头顶树枝上的新叶都跟着轻轻颤动。赵建军猛地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指尖还沾着新叶的清香,他把竹片插在树根旁,拔腿就往青龙沟口跑,布鞋踩过带着晨露的草地,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裤脚也顾不上。
远远就看见沟口的空地上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换上了最干净的衣裳:张大妈翻出了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布衫,领口还别着朵用红绒线做的小花;李大叔把那双磨得发亮的解放鞋用鞋油擦了又擦,鞋面亮得能照见人影;连平日里总爱光着脚的小石头,都被娘逼着穿上了新做的布鞋,正踮着脚往人群里钻。三辆披红挂彩的拖拉机稳稳停在“英雄路”的木牌旁,木牌上的红漆是赵建军上周刚补的,在晨阳下格外鲜艳。每辆车的车斗两侧都贴着“英雄纪念亭开工大吉”的红标语,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车斗里装满了锃亮的钢筋、印着“优质水泥”字样的麻袋和青灰色的石板——这些都是王科长跑了三趟县城才协调来的好料。
穿着崭新中山装的王科长正站在人群中央,领口系着雪白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梢上还沾着点淡淡的发油清香,他手里捏着卷图纸,正跟赵卫国、孙木匠凑在一起讨论,铅笔时不时在图纸上圈点,指点着地基的位置和尺寸。旁边站着四个戴蓝色安全帽的工人,帆布手套搭在脖子上,手里的卷尺拉开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正弯腰在地上丈量标记。
“建军,快过来!”赵卫国一眼就从人群里瞥见了奔过来的儿子,笑着用力招手,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激动,“纪念亭今天开工,石匠刘师傅特意把刻好字的奠基石拉来了,快过来瞧瞧!”赵建军挤过熙攘的人群,乡亲们的议论声从耳边飘过:“以后咱黑风岭也有纪念亭了,英雄们总算有个念想的地方”“等亭子建好了,逢年过节就能来祭拜,让娃们都记住英雄的事”。
他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块半人高的青石板稳稳架在临时搭起的木架上,石板质地细腻温润,没有一丝裂纹,是石匠刘师傅从青龙沟深处的采石场亲手挑选的,据说在山涧里泡了三个月才运出来。石板正面用红漆勾勒出“青龙沟战斗英雄纪念碑”九个大字,笔锋刚劲有力,是县城里有名的书法家写的底稿,旁边刻着几行小字,最前面“李向阳”三个字刻得格外深,比其他字大出一圈,石匠刘师傅正拿着块新棉布蘸着清水细细擦拭,看见赵建军过来,直起腰笑着说:“这孩子就是天天给树苗浇水的建军吧?王科长跟我提过你好几次。等这碑刻完了,我给你刻个小杨树木雕,跟‘英雄林’的树一模一样精神,保准你喜欢。”
奠基仪式没有繁杂的礼节,却处处透着黑风岭人对英雄最真挚的敬意。李大爷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处缝着块深灰色的补丁——那是老伴生前给他补的,针脚细密,他平时舍不得穿,只有逢年过节和祭拜英雄时才会拿出来。他手里捧着一卷用红纸包裹的鞭炮,是王科长特意从县城供销社买来的最好的红鞭炮,上面印着“吉祥如意”的烫金字样。
老人颤巍巍地走到地基旁,脚步虽慢却每一步都踩得格外沉稳,像是在丈量着岁月与英雄的距离。他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枯瘦的手指因为激动微微发抖,划了三次才点燃火柴,火苗“噌”地窜起来时,他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郑重。“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瞬间响彻山谷,震得旁边的树枝都在发抖,树上栖息的麻雀被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起,在天空盘旋着洒下几片羽毛,却引得围观的孩子们拍手欢呼,一个个踮着脚尖往鞭炮那边凑,小脸蛋涨得通红,被身旁的大人笑着拉住,生怕被飞溅的鞭炮碎屑烫到。
孙木匠站在地基中央,手里拿着那只陪伴他四十多年的墨斗——木柄上包着一层厚厚的包浆,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墨仓里的墨汁还是他今早刚研的,浓黑发亮。他捏着墨线的一端递给赵卫国,让他牢牢按住,自己则走到地基的另一端,拉紧墨线后轻轻一弹,一道清晰的黑色痕迹便印在了湿润的泥土上,像给大地画了个庄严的记号,也为英雄精神立下了坚实的根基。石匠刘师傅挽起袖子,双手抱住那块半人高的奠基石,青石板的重量让他胳膊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赵卫国和王科长赶紧上前搭手,三人各扶着石板的一个角,赵卫国清了清嗓子,喊起了山里人干活时的号子:“一、二、三!”随着号子声落下,三人齐心协力将石板稳稳放进地基中央的凹槽里,石板与泥土接触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这碑要埋三尺深,跟咱黑风岭的根紧紧连在一起!”石匠刘师傅拍了拍石板上的尘土,声音洪亮得像山涧的回声,传遍了整个青龙沟口,“等亭子主体框架搭好,我就把青龙沟战斗的来龙去脉都刻上去,从特务偷偷摸进沟,到小李同志带着咱们反击,每个细节都刻清楚,每个字都刻得深些,再涂上红漆,保证日晒雨淋一百年都清清楚楚,让子子孙孙都能知道英雄的事!”
赵建军蹲在地基旁边,看着大人们用铁锹往石板周围填土,铁锹碰撞泥土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声都格外真切。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二柱临走时的场景,那天寒风呼啸,二柱攥着他的手,冻得通红的手指却格外用力:“建军,等纪念亭开工那天,你一定要写信告诉我!咱们说好的,要一起给亭子里的墙画壁画,我要画小李叔叔举着枪守桥的样子,最威风的那种!”
想到这里,他赶紧从书包里掏出纸笔——书包是母亲用旧军装改的,上面缝着个小小的五角星,纸笔是林老师奖励给他的——他趴在旁边的青石板上写起信来,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工地的喧嚣和远处的溪水声,格外专注:“二柱,纪念亭今天开工了!奠基石是青石板的,特别结实,石匠刘师傅说能传一百年,上面刻着小李叔叔的名字,比别的字都大都深。孙爷爷说夏天亭子就能完工,到时候墙面会打得平平整整,比学堂的黑板还光滑。我给你留了最显眼的位置,就在纪念碑对面的墙上,正好画你最擅长的守桥场景。
咱们到时候用后山的赭石调最红的颜色画火焰,再用松烟调墨画枪口的硝烟,肯定特别威风……”信写完,他又踮起脚,从“小李叔叔”那棵树上摘下片带着晨露的新叶,小心翼翼地夹在信里——他想让二柱也闻闻黑风岭春天的味道,感受“英雄林”里蓬勃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