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清晨的阳光洒在魏府朱红大门上,门楣上悬挂的白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府内一片肃穆,偶有低泣声从深处传来。
狄仁杰与李元芳穿过庭院,早有仆从引路。院中几株牡丹开得正盛,与这丧事氛围格格不入。
“魏大人是何时去世的?”狄仁杰问道,目光扫过庭院中来往的吊唁者。
“回狄大人,我家老爷是前日夜里去的。”老管家眼眶通红,“那晚老爷还在书房赏画,第二日清晨就...就发现他倒在书房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赏的是什么画?”
“是老爷最近得来的一幅《牡丹图》,老爷极为喜爱,几乎日日都要拿出来观赏。”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灵堂。魏潜的独子魏清迎了上来,他年约二十,面容憔悴,眼中布满血丝。
“狄大人能来,家父在天之灵定感欣慰。”魏清行礼道。
狄仁杰还礼后,走近棺椁。魏潜的遗体经过整理,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魏公子,令尊身体一向可好?”
“家父虽年过半百,但平日注重养生,极少患病。那日清晨管家发现他时,他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那幅《牡丹图》...”魏清声音哽咽,“大夫说是急症发作,可我不信,家父绝不会这么突然离去...”
狄仁杰点点头,转向管家:“发现魏大人去世时,书房可有异常?”
管家思索片刻:“并无特别异常,只是...那幅《牡丹图》被老爷紧紧攥在手中,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取下来。还有就是,书房的窗户那晚是开着的。”
“窗户开着?”狄仁杰挑眉。
“是,老爷平日睡前都会关窗,那晚却开着。许是老爷那日心神不宁,忘了关。”
狄仁杰沉吟片刻:“可否带我去书房看看?”
魏清立即应允,亲自带路。
书房整洁雅致,四壁书架上摆满典籍,窗前书案上笔墨纸砚井然有序。狄仁杰在房中缓步巡视,目光如炬。
“那幅《牡丹图》现在何处?”
魏清命人取来画卷。狄仁杰缓缓展开,只见一朵盛开的红牡丹跃然纸上,色泽鲜艳,栩栩如生。画作右上方题有一诗: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丹景春醉容,明月问归期。”
狄仁杰轻声吟诵,目光停留在“明月问归期”几字上,若有所思。
“这诗颇有深意。魏大人近日可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接待过什么特别的客人?”
魏清皱眉思索:“家父近来确实常独自在书房待到深夜,但问起时,只说是在处理公务。至于客人...半月前,有一位从苏州来的旧友拜访,名叫张逊之,是家父年轻时同窗。”
“这张逊之现在何处?”
“已在三日前离开洛阳了。”
狄仁杰点头,继续查看书房。他走到窗前,仔细观察窗棂,忽然俯身从窗缝中拈起一点细小的碎片,在指尖捻开,又凑近嗅了嗅。
“元芳,你看这是什么?”
李元芳凑近一看:“像是花瓣碎片,颜色鲜红,应是牡丹花瓣。”
狄仁杰目光凝重:“正是牡丹花瓣。但这季节,院中牡丹刚开,这花瓣却已干枯碎裂,不像是新近落下的。”
他转向魏清:“魏公子,令尊去世那夜,府上可有人听见什么异响?”
魏清摇头:“那夜府中安静,无人听见异常。”
狄仁杰又询问了魏潜的卧房位置,得知书房与卧房相隔不远,中间只隔着一处小庭院。
当日下午,狄仁杰拜访了魏潜在朝中的几位同僚。众人对魏潜之死均表震惊,称他近来虽有些心事重重,但身体康健,不似有疾之人。
一位与魏潜交好的刘侍郎透露:“魏大人前些时日曾问起过牡丹栽培之事,特别问及一种名为‘醉丹霞’的珍稀品种,说是有友人赠了他几株。”
“醉丹霞?”狄仁杰追问,“这种牡丹有何特别?”
“此花色泽深红,夜间香气极浓,据说花香过浓时,会使人产生眩晕之感。不过下官也只是听说,未曾亲见。”
返回魏府途中,狄仁杰一直沉默不语。李元芳忍不住问道:“大人,可是发现了什么疑点?”
狄仁杰缓缓道:“魏潜之死,有三处可疑:其一,那幅《牡丹图》上的题诗,末句‘明月问归期’不似咏牡丹,倒似别离之词;其二,窗缝中的干枯花瓣从何而来;其三,那‘醉丹霞’牡丹,为何魏潜从未向家人提起。”
回到魏府,狄仁杰请求查看魏潜近来的书信。魏清领他至书房,取出一匣书信。狄仁杰仔细翻阅,发现其中多封书信均来自那位苏州旧友张逊之。
信中多是寻常问候与旧事回忆,唯有一封半月前的来信中,张逊之写道:“...闻君得《牡丹图》,欣喜不已。忆昔江南旧事,牡丹花下醉,明月共举杯。盼早日得见,把酒言欢,一解多年思念...”
狄仁杰指着这几行字:“魏公子,这‘江南旧事’你可知指的是什么?”
魏清摇头:“家父很少提起年轻时在江南游学之事。”
狄仁杰命李元芳暗中查访张逊之的背景,又请魏清带他去魏潜平日散步的庭院。
庭院中牡丹盛开,各色花朵争奇斗艳。狄仁杰细心观察,发现靠近书房窗下的一丛牡丹格外茂盛,花色深红如血,与园中其它牡丹明显不同。
“这就是‘醉丹霞’?”狄仁杰问园丁。
园丁恭敬回答:“回大人,这不是‘醉丹霞’,这是普通的红牡丹。小的从未见过‘醉丹霞’。”
狄仁杰俯身察看土壤,发现这片花丛的土壤颜色与他处略有不同,似乎新近被翻动过。他示意李元芳悄悄取了一些土壤样本。
当夜,狄仁杰在府中检验土壤,李元芳匆匆归来。
“大人,查到了!张逊之确有其人,但已在两月前病逝于苏州!”
狄仁杰手中动作一顿:“哦?那拜访魏潜的‘张逊之’又是何人?”
“更奇怪的是,”李元芳继续道,“我在魏府附近打听,有更夫说魏大人去世那夜,曾见一青衣人从魏府后院墙翻出,身形矫健,不似寻常盗贼。”
狄仁杰眼神锐利起来:“看来,我们面对的是一桩精心策划的谋杀。”
次日清晨,狄仁杰再访魏府,直接求见魏潜的续弦夫人柳氏。
柳氏年约三十,风韵犹存,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郁。她轻抚怀中白猫,声音轻柔:
“那夜妾身睡得早,并未听见什么动静。老爷常在书房待到深夜,妾身早已习惯。”
“夫人可知魏大人在江南时的旧事?或者,他可与什么人结过怨?”
柳氏眼神微闪:“老爷很少提起往事。至于结怨...老爷为官清廉,处事公正,难免得罪些人,但都不至于深仇大恨。”
狄仁杰注意到柳氏说话时,手中不自觉地抚摸着猫背,指节微微发白。
告退时,狄仁杰在庭院中遇见魏清,他正与一位年轻女子说话。女子见狄仁杰过来,急忙回避。
“那是舍妹魏莹,胆小怕生,请大人见谅。”魏清解释道。
狄仁杰望着女子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魏公子,令妹似乎心事重重。”
魏清叹气道:“妹妹自幼体弱,父亲去世后更是终日不出房门。”
狄仁杰忽然转变话题:“魏公子,令尊可曾提过‘明月’二字?或是与明月有关的人事?”
魏清一愣,思索片刻:“明月...父亲确实偶尔望月兴叹,有一次我听见他低吟‘明月共饮,江南一梦’...问他何意,他却只摇头不语。”
狄仁杰目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
当夜,狄仁杰召来李元芳:“元芳,你速去查访二十五年至三十年前,魏潜在江南游学时的人事,特别留意是否有与‘明月’相关的人或事。”
三日后,李元芳带回重要消息。
“大人,查到了!二十八年前,魏潜在杭州求学时,与一名叫明月楼的歌伎交往甚密。那歌伎本名秦明月,才貌双全,与魏潜情投意合。但魏潜家中早已为他定下亲事,迫他返家成婚。据说秦明月当时已怀有身孕。”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后来呢?”
“秦明月生下一女,取名明月。魏潜成亲后,曾暗中接济她们母女。但不久后,秦明月病逝,女儿下落不明。”
“看来,这就是关键了。”狄仁杰缓缓道,“那冒充张逊之之人,必与这段往事有关。”
又过两日,狄仁杰正在查阅卷宗,李元芳匆忙来报:
“大人,魏府出事了!魏小姐昨夜悬梁自尽,幸亏丫鬟发现得早,救了下来。”
狄仁杰立即起身:“速去魏府!”
魏莹闺房中,少女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颈间一道清晰的红痕。魏清与柳氏守在床边,神色焦急。
见到狄仁杰,魏清急忙迎上:“舍妹一时想不开,幸得及时发现...”
狄仁杰走近床边,温和地问道:“魏小姐,为何如此轻生?”
魏莹泪如雨下,却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柳氏轻声劝道:“莹儿,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狄大人会为你做主的。”
魏莹只是摇头,泪水浸湿了枕巾。
狄仁杰环视房间,目光落在妆台上的一枚玉佩上。那玉佩质地普通,雕刻着简单的云纹,与闺房中其他贵重物品格格不入。
退出房间后,狄仁杰问魏清:“魏小姐妆台上那枚玉佩,从何而来?”
魏清茫然:“从未见过,想必是妹妹近日所得。”
狄仁杰点点头,不再多问。
当夜,狄仁杰请来魏府老管家,出示玉佩照片。老管家仔细辨认后,肯定地说:
“这玉佩...老奴记得。约一月前,有位自称苏州来的客人拜访老爷,走后老爷在书房发现这玉佩,说是客人落下的。老爷看着玉佩神色复杂,吩咐收好,待客人来取。”
“那位客人,可是名唤张逊之?”
管家点头:“正是。”
狄仁杰眼中闪过明了之色。
次日,狄仁杰召集魏府上下至客厅,声称已查明魏潜死因。
众人到齐后,狄仁杰缓缓开口:
“魏大人并非死于急症,而是被人谋害。”
厅内一片哗然。
狄仁杰继续道:“凶手利用了一种极为隐秘的手法。他先以魏大人旧友张逊之的名义拜访,赠送一幅《牡丹图》和几株‘醉丹霞’牡丹。”
他展开那幅《牡丹图》:“这画上的颜料,掺入了一种从‘醉丹霞’花瓣中提炼的粉末。此花夜间香气浓烈,闻之令人精神恍惚。而画上颜料中的花粉,遇热会散发更强烈的气味。”
魏清不解:“但这如何致人死亡?”
“单是如此,确实不足以致命。”狄仁杰道,“关键在于,凶手在魏大人日常饮用的茶水中,加入了一种名为‘归期散’的药物。此药本身无毒,但与‘醉丹霞’的花香结合,就会产生剧毒,令人心悸而死,症状与急症发作极为相似。”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狄仁杰转向柳氏:“夫人,您可知情?”
柳氏面色骤变:“狄大人何出此言?妾身怎会知情...”
狄仁杰取出那枚玉佩:“这玉佩是凶手留下的信物。魏小姐正是因为发现您与凶手的联系,才绝望自尽,不是吗?”
柳氏跌坐在椅中,面色惨白。
狄仁杰叹息道:“夫人,您与秦明月之女联手谋害亲夫,可对?”
满堂震惊。魏清更是目瞪口呆:“狄大人,您说什么?秦明月之女...”
狄仁杰道:“二十八年前,魏潜负了秦明月,致使她郁郁而终。他们的女儿流落在外,誓要报复。她找上您,柳夫人,因为您也对魏潜心怀怨恨——他始终忘不了发妻,对您只有敬重,没有真情。”
柳氏泪如雨下,终于点头承认:
“是...那女子自称明月,拿出魏潜年轻时写给秦明月的情信,还有这枚玉佩...说是魏潜留给秦明月的信物。她计划周密,说只要按她说的做,绝不会被发现...”
“她在何处?”狄仁杰问。
柳氏摇头:“不知,她总是突然出现,又悄然离去...”
正在此时,李元芳匆匆入内,递上一封密信。狄仁杰阅后,面色凝重:
“不必找了。明月今早已投案自首。”
公堂之上,明月——本名秦素心的女子,坦然承认一切。
“我母亲为他付出一切,他却为前程狠心抛弃我们。母亲病重时,我写信求他相见最后一面,他却只派人送来银两...”秦素心语气平静,眼中却燃着仇恨的火焰,“我发誓要让他付出代价。”
“所以你精心策划了这场谋杀?”狄仁杰问。
“我研习医理,知道‘醉丹霞’的特性。那幅《牡丹图》上的诗,是我母亲临终所作。我要他在欣赏这幅画时,想起我母亲,在悔恨中死去...”
狄仁杰长叹一声:“你可知道,魏潜书房暗格中,珍藏着你母亲的所有来信,还有他每年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他并非不念旧情,只是碍于家族压力,无法公开相认。”
秦素心愣住,随即倔强地摇头:“你骗我...”
“他已立下遗嘱,将一半家产留给你,只待合适时机相认。”狄仁杰取出一封遗嘱副本,“他一直在暗中关注你的成长。”
秦素心接过遗嘱,看到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终于崩溃大哭。
案件了结,狄仁杰与李元芳漫步在牡丹盛开的庭院中。
“大人,您早就怀疑柳夫人了?”李元芳问。
狄仁杰点头:“柳氏抚摸猫背时指节发白,那是内心紧张的表现。而且她提到魏潜‘为官清廉,处事公正’,语气中带着讽刺。”
“那明月如何进入魏府而不被怀疑?”
“她冒充张逊之的随从,那次拜访时故意留下玉佩。后来几次,则以柳氏远亲的身份入府。”狄仁杰叹息道,“一桩二十八年前的旧情,酿成今日悲剧。可悲可叹。”
“最可怜的是魏小姐,”李元芳道,“她无意中听到柳氏与明月的对话,却不敢揭发继母,只能选择自尽。”
狄仁杰望着满园牡丹,轻声道:
“元芳,人性如这牡丹,表面繁华似锦,内里却盘根错节。为官者断案,不仅需明察秋毫,更需体察人心中的幽微之处啊。”
夕阳西下,两人的身影在牡丹丛中渐行渐远。魏府的白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这场因爱生恨的悲剧无声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