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二年,秋。
洛阳城西的丽景门旁,一处僻静的二层阁楼里,狄仁杰凭窗而立,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这位年过花甲的大理寺卿,刚刚结束了对江淮漕运案的复审,难得有几日清闲。
“大人,裴尚书求见,已在门外等候。”管家狄春轻声道。
狄仁杰微微皱眉。工部尚书裴维卿是他多年同僚,但素无深交,今日不请自来,必有要事。
“快请。”他转身道。
片刻后,一位身着紫袍、面容憔悴的中年官员疾步而入,未及寒暄便长揖到地:“怀英兄,救命啊!”
狄仁杰连忙扶起:“裴公何出此言?坐下慢慢说。”
裴维卿脸色苍白,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昨日犬子正明离家赴任,今早我便收到这个。”
狄仁杰展开信纸,只见上面寥寥数字:“铜雀已醒,七日噬心。”
“这是什么意思?”狄仁杰问。
“我也不知啊!只是今早府中仆役发现,庭院石桌上摆放着一只铜铸的雀鸟,形态诡异,不知何时、何人放置。”裴维卿声音颤抖,“怀英兄,我只有正明一子,他昨日刚离京赴徐州任参军,这恐是有人要对他不利啊!”
狄仁杰沉吟片刻:“令郎已走一日,追回恐来不及。你可曾与人结怨?”
裴维卿苦笑:“为官三十载,岂能不得罪人?但实在想不出谁会下此毒手。”
“那铜雀现在何处?”
“我已带来。”裴维卿从怀中取出一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只长约三寸的铜雀出现在眼前,铸造工艺精湛,雀身刻满奇异纹路,雀眼是两颗细小的红宝石,在光线下闪烁如血。最奇特的是,雀嘴微张,隐约可见细密尖齿。
狄仁杰接过铜雀,仔细端详:“此物造型古怪,不似中土工艺。雀身纹路,倒有些像西域古教派的符咒。”
他唤来护卫李元芳:“元芳,你速去查访洛阳城内外的西域工匠,特别是善铸铜器者。”
李元芳领命而去。
裴维卿急切道:“怀英兄,此事…”
狄仁杰抬手止住他:“裴公莫急,七日之期尚早。你且回府,将近日府中出入人员、有无异常一一查明。我自会派人保护令郎。”
送走裴维卿后,狄仁杰又仔细端详那只铜雀,发现雀腹有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他取来细针轻拨,雀腹应声而开,内里竟是中空,藏着一小卷羊皮纸。
纸上画着一幅奇怪的图案:一只巨眼,眼中立着一只三足鸟,周围环绕七颗星辰。
“三足金乌…”狄仁杰喃喃自语,“这图案与武周时期被剿灭的明焰教颇为相似。”
他记得明焰教是则天皇帝时期活跃的异端教派,崇拜日神,相信轮回转世。当年该教因涉嫌谋逆被剿,教主自焚而亡。
“难道明焰教死灰复燃?”狄仁杰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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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黄昏,李元芳带回消息:城西确有一西域老匠人能铸此类铜器,但已失踪半月。更令人担忧的是,裴府家丁快马回报,裴正明在徐州官驿中突发怪病,医者束手无策。
狄仁杰当即决定,亲赴徐州。
日夜兼程两日,狄仁杰与李元芳抵达徐州时,已是第五日傍晚。刺史府内,裴正明躺在床上,面色青紫,呼吸微弱,胸口随着呼吸起伏不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
“何时发病?症状如何?”狄仁杰问随行医官。
“三天前开始腹痛,继而胸闷,昨日变成这般模样。脉象紊乱,时急时缓,似有异物在体内游走。”医官面色惶恐,“我行医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怪病。”
狄仁杰轻轻按压裴正明胸口,触手处竟有硬块移动。突然,裴正明惨叫一声,喷出一口黑血。
“铜雀…铜雀…”裴正明意识模糊地呻吟。
狄仁杰猛然醒悟:“不是铜雀噬心,是‘铜雀’噬心!元芳,速去查徐州可有名为‘铜雀’的地方!”
李元芳领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便返回:“大人,城东确有铜雀台,是前朝所建观景台,因台顶立有铜雀得名。但年久失修,早已荒废。”
“即刻前往。”狄仁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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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台坐落于徐州城东的孤山上,夕阳余晖中,残破的建筑如巨兽骨架般耸立。台顶的铜雀早已锈迹斑斑,与裴维卿收到的那只形态迥异。
狄仁杰仔细搜查铜雀台,在台基处发现一道暗门。推开后,一条向下的石阶显露出来,深处隐约有火光闪烁。
二人悄声下行,进入一处宽敞的地下密室。室内烛火通明,墙壁挂满奇异符号的挂毯,中央石台上绑着一名年轻男子,衣着华贵,已昏迷不醒。几名黑袍人围在四周,低声诵经。
“裴正明?”李元芳低声道。
狄仁杰摇头:“不,这不是裴公子。但看衣着,必是官宦子弟。”
他目光扫视全场,定格在密室尽头的一尊神像上——那是一只巨大的三足金乌,与铜雀中羊皮纸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明焰教果然复燃了。”狄仁杰轻声道。
就在这时,一名黑袍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令人惊讶的面孔——竟是裴维卿的管家裴福!
“拿下!”狄仁杰喝道。
李元芳如离弦之箭冲出,黑袍教徒纷纷拔刀相向,但哪是李元芳对手,不过片刻便全被制服。
狄仁杰走到裴福面前:“裴福,你家主人待你不薄,为何害他子嗣?”
裴福冷笑:“狄仁杰,你当真以为我是裴福?”
他伸手在耳后一揭,竟撕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
“你是…明焰教右使冯飞!”李元芳惊呼。
冯飞狂笑:“狄仁杰,你来得太晚了!噬心蛊已入裴正明五脏,明日此时,他必心脉尽断而亡!”
“解药在何处?”狄仁杰沉声问。
“无药可解!”冯飞狞笑,“教主重生之日,需以七名官宦子弟心血献祭。裴正明不过是第七个,也是最后一个!”
狄仁杰心念电转:“七日噬心…原来如此。你们故意送出铜雀,不是为了威胁,而是为了宣告献祭即将完成。”
他环顾密室,目光落在神像前的香案上,上面摆放着七只小铜雀,与裴维卿收到的一模一样。其中六只雀眼黯淡,唯有一只红光闪烁。
“这铜雀能感应中蛊者状况?”狄仁杰拿起那只红眼铜雀。
冯飞脸色微变。
狄仁杰仔细观察铜雀,发现雀腹同样可以打开,里面不是羊皮纸,而是一种黑色粉末。他小心取出一点,嗅了嗅。
“这是…南疆蛊粉。”狄仁杰眼中闪过明悟,“我明白了,所谓噬心蛊,实则是一种追踪蛊虫位置的引子。真正致人死地的,是钻入人体的铁线蛊虫!”
冯飞面色大变:“你…你怎么知道铁线蛊?”
狄仁杰不答,转向李元芳:“元芳,速带此人回刺史府,并传我命令,全城搜捕西域来的卖药人,特别是售卖‘雪山神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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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刺史府,已是深夜。狄仁杰立即提审冯飞。
“冯飞,你若说出解蛊之法,或可免一死。”狄仁杰道。
冯飞闭目不答。
狄仁杰不慌不忙:“你以为我不知铁线蛊的底细?此蛊虫畏热,中蛊者初时腹痛,继而胸闷,最后蛊虫钻入心脉。看似无药可救,但有一物可解——产自天山的寒冰草,研磨成粉,配合烈酒服下,蛊虫便会僵死排出。”
冯飞猛地睁眼,难以置信。
“你奇怪我为何知晓?”狄仁杰微笑,“二十年前,我任大理寺丞时,曾审理过一桩南疆蛊术案,其中便提及铁线蛊。你明焰教不过是拾人牙慧。”
正在此时,卫兵来报,抓到一名形迹可疑的西域药商。狄仁杰立即升堂问讯。
那西域人起初狡辩,但见到冯飞已被擒,又见狄仁杰对蛊术了如指掌,终于招供:他确为明焰教提供铁线蛊,解药寒冰草就在他住处。
取得寒冰草后,狄仁杰命人立即为裴正明服药。不过半个时辰,裴正明连吐数口黑水,其中可见细如发丝的黑色蛊虫。随后呼吸渐稳,面色转红。
冯飞见计划彻底失败,瘫软在地。
“冯飞,现在可以说了,明焰教主究竟是谁?”狄仁杰问。
冯飞长叹一声:“教主是…”
话音未落,他突然双目圆睁,喉咙发出咯咯声响,随即七窍流血而亡。
李元芳急忙检查:“大人,他齿间藏有毒囊,已咬破自尽。”
狄仁杰皱眉:“明焰教规,任务失败,唯有一死。看来这教主驭下极严。”
他踱步片刻,忽道:“元芳,我们回洛阳。”
“可是大人,此案尚未完全查明…”
“不,已经明了。”狄仁杰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我已知教主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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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洛阳裴府。
裴维卿感激涕零:“怀英兄救犬子性命,此恩没齿难忘!”
狄仁杰淡淡道:“裴公不必多礼,只是真凶尚未落网,还需小心。”
裴维卿叹气:“谁能想到,我家老仆竟是明焰教妖人伪装。”
“不止裴福,”狄仁杰道,“明焰教主,就藏在朝堂之上。”
裴维卿震惊:“什么?是谁?”
狄仁杰缓缓踱步:“教主必须具备几个条件:熟悉西域蛊术、能接触七名受害官宦子弟、且在朝中有足够势力庇护明焰教活动。”
裴维卿跟随狄仁杰的脚步:“怀英兄分析得是。”
狄仁杰突然转身:“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条件——他必须精通机关铸造。”
裴维卿一愣:“为何?”
“因为那铜雀,”狄仁杰从袖中取出铜雀,“内藏精巧机关,非大师不能为。”
他轻轻转动铜雀头部,雀腹应声而开:“看,这里面的机关多么精妙。”
裴维卿凑近细看:“果然巧夺天工…”
话音未落,狄仁杰突然出手,一把抓住裴维卿手腕:“裴公,你的手上为何有铜锈?”
裴维卿面色骤变:“这…这是日前把玩古铜器所致。”
“非也,”狄仁杰紧盯他的眼睛,“这是新铸铜器特有的锈色。那日你给我的铜雀,根本不是他人放置,而是你亲手所铸!”
裴维卿强笑:“怀英兄说笑了,我为何要害自己儿子?”
“这正是你最高明之处,”狄仁杰冷笑,“苦肉计,让我不会怀疑到你头上。但你可知道,冯飞临死前,已透露教主身份!”
裴维卿连退数步:“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狄仁杰一字一顿,“教主右臂有明焰教三足金乌刺青!”
裴维卿本能地捂住右臂,随即意识到中计。
狄仁杰大喝:“元芳!”
李元芳应声而入,刀光一闪,已架在裴维卿颈上。
狄仁杰沉痛道:“维卿,你我同朝为官二十载,为何堕入邪道?”
裴维卿知事已败露,反而镇定下来:“狄仁杰,你永远不懂。则天皇帝薨后,李唐复辟,我们这些武周旧臣日渐失势。明焰教本就有复周之志,我继承教主遗志,有何不可?”
“所以你假借明焰教名义,笼络失意官员,意图不轨?”狄仁杰问。
裴维卿狂笑:“不错!那七名官宦子弟,他们的父亲都曾宣誓效忠武周,却在陛下驾崩后转而拥戴李唐!我要让他们尝尝丧子之痛!”
“那你为何连自己儿子也不放过?”
“为成大业,何惜一子!”裴维卿面目狰狞,“只是我没想到,冯飞那蠢货办事不力,竟让你看出破绽!”
狄仁杰摇头:“非是冯飞之过。从始至终,我都未完全相信你。”
裴维卿一愣:“为何?”
“那日你来找我,神色惶恐,言语急切,看似忧心如焚。但当我查看铜雀时,你却暗中观察我的反应——这是一个父亲不该有的表现。”狄仁杰缓缓道,“再者,铜雀工艺精湛,绝非匆匆仿制,必是出自大家之手。朝中谁不知你裴维卿酷爱铜铸,年轻时便是长安有名的巧匠?”
裴维卿苦笑:“狄仁杰果然名不虚传。”
狄仁杰叹道:“你可知道,正明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问‘父亲安好否’?他若知亲生父亲竟要取他性命,该是何等痛心!”
裴维卿闻言,终于崩溃,跪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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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裴维卿在狱中自尽。结案奏章上,狄仁杰只写明焰教余孽作乱,裴维卿为救子殉身,保全了这位老友最后的尊严。
夜深人静,狄仁杰独坐书房,手中把玩着那只铜雀。
李元芳轻声问:“大人,为何不将真相全盘奏明?”
狄仁杰长叹:“真相有时如同这铜雀,外表精巧,内里却藏着噬心之毒。裴维卿已死,何必再让裴正明承受这残酷真相?让他记住一个爱他如命的父亲,不好吗?”
他推开窗户,望着东方渐白的天际。
“世上最难的,不是破解奇案,而是看透人心。”
铜雀在晨光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雀嘴微张,仿佛在无声地嘲笑这世间的贪婪与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