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洛阳城。
时值盛夏,烈日将宫城的琉璃瓦烤得发亮。狄仁杰端坐于公堂之上,手中捧着一卷户籍册,眉头微蹙。虽已年过七旬,他目光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纸背,看清人心。
“大人,有命案!”参军李元芳快步走入堂内,声音急促却不失恭敬。
狄仁杰放下书卷,抬眼看着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副手:“何处?何人?”
“城南永泰坊,死者是工部侍郎周兴言。死状...甚是诡异。”
狄仁杰微微颔首,并不显惊讶。周兴言,这个名字他早有耳闻。工部三品大员,以善造器械闻名,却也是朝中出了名的贪酷之人。
“备轿。”狄仁杰站起身,整了整衣冠,“不,备马。快些。”
半个时辰后,狄仁杰与李元芳抵达周府。宅邸宏伟,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在日光下闪着金光。府内却一片死寂,仆役们垂首肃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周府管家周福引领二人穿过三重庭院,来到一处僻静小院。院中已有数名衙役守卫,洛阳县令崔景升正焦急地踱步。
“狄公!”崔县令如见救星,快步迎上,“此案蹊跷,下官不敢擅专,只得劳烦您亲临。”
“无妨,且让老夫一观。”狄仁杰摆手,目光已落向院中那口奇特的棺材。
那是一口纯铁打造的棺材,通体乌黑,长约七尺,宽约三尺,棺盖上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铁棺置于院中石台上,在烈日下泛着幽幽冷光。
“死者是如何被发现的?”狄仁杰走近铁棺,注意到棺盖已被移开一条缝隙。
周福颤声回答:“回大人,老爷今早吩咐不许打扰,独自在此院中静坐。直到午时不见动静,小人推门查看,就见老爷已躺在这铁棺之中,气息全无...”
狄仁杰示意衙役将棺盖完全打开。一股奇特的气味扑面而来——铁锈与檀香混合,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
棺内,周兴言身着朝服,仰面而卧,双手交叠于腹,面容安详得如同沉睡。若非脸色青紫,几乎看不出已是死人。
狄仁杰俯身细察,发现死者脖颈处有一圈细如发丝的红痕,朝服领口内似有异物。他轻轻拨开衣领,只见一枚铜钱大小的玉牌紧贴死者胸口,上刻“永镇”二字。
“此物从何而来?”狄仁杰用镊子夹起玉牌,对着日光细看。
周福摇头:“小人从未见过此物。”
狄仁杰不再追问,转而检查铁棺内部。棺壁光滑,无任何缝隙,底部铺着一层细细的白色粉末。他用指尖沾取少许,轻嗅后交给李元芳:“收好,请太医署查验。”
“狄公,此案...”崔县令欲言又止。
狄仁杰直起身,目光扫过院落:“此铁棺从何而来?为何置于院中?”
周福答道:“此棺是老爷月前命铁匠特制的,说是要献给太后作为寿礼,以彰显大唐威仪。老爷每日都要来查看,亲自监督安置。”
狄仁杰沉吟片刻,忽问:“周大人近日可曾与人结怨?府中可有异常?”
周福犹豫了一下:“老爷为官,难免...不过府中一切如常,只是三日前,有盗贼潜入,却只盗走些不值钱的杂物。”
“杂物?”狄仁杰挑眉。
“不过些旧书信和一方砚台。”周福答道,“已报官备案。”
狄仁杰点头,示意李元芳记录。他又在院中踱步细察,发现石台旁有些许白色粉末,与棺中相同。院墙边的泥土中,半掩着一块寸许长的黑色布条,质地特殊,不似寻常衣料。
“崔大人,请仵作验尸,将结果速报于我。”狄仁杰吩咐道,“铁棺暂封,运至大理寺。周府上下,暂时不得离京。”
离开周府,狄仁杰并未回府,而是绕道至邻近的安兴坊。李元芳不解:“大人,我们这是去何处?”
“拜访一位故人。”狄仁杰目光深远,“周兴言早年曾在此居住,那时他还只是工部一小吏。”
安兴坊与永泰坊仅一街之隔,却判若两个世界。这里街巷狭窄,房屋低矮,百姓衣着朴素。狄仁杰在一处茶摊前驻足,要了两碗粗茶,与摊主闲谈起来。
“老丈可记得,二十年前此处的周家?”
摊主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眯眼回想片刻:“周家...可是那周兴言家?怎不记得!他那时穷困,老母病重,连药钱都付不起。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发迹,搬去了永泰坊大宅。”
狄仁杰点头:“周兴言如何发迹,老丈可知?”
老者压低声音:“传闻他得了贵人相助,但也有人说...他盗了友人之物,献与权贵,才得提拔。”
“友人?”狄仁杰追问。
“一名姓林的工匠,手艺极好,与周兴言是至交。周兴言搬走后不久,那林工匠就...投河自尽了。”老者叹息,“留下孤女,可怜啊。”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那孤女现在何处?”
“不知,许是嫁人离开洛阳了。”老者摇头。
回大理寺的路上,狄仁杰沉默不语。李元芳忍不住开口:“大人,周兴言之死,是否与这陈年旧事有关?”
“元芳啊,”狄仁杰缓缓道,“命案如织锦,看似杂乱的丝线,终会显出图案。只是这图案未成之前,不可妄加揣测。”
次日清晨,仵作验尸结果呈报狄仁杰:周兴言系窒息而亡,但喉中无阻物,肺内无异样,死因蹊跷。脖颈红痕为死后所致,棺中白色粉末为石灰混合香料,无毒性。死亡时间约在发现前六个时辰。
同时,李元芳查得那黑色布条来自一种罕见胡商衣料,洛阳城中仅有西市“胡记布庄”有售。
狄仁杰立即命人暗查布庄主顾,自己则带李元芳再访周府。
这次,狄仁杰径直奔向周府书房。书房整洁异常,文房四宝摆放齐整,唯有书案一角略显空荡。
“周大人平日用何砚台?”狄仁杰问。
周福答道:“老爷最爱一方端石砚,说是故友所赠,日夜不离。奇怪的是,三日前失窃的正是此砚。”
狄仁杰眼中闪过异色:“那砚台是何模样?”
“紫黑色,寸半厚,砚底刻有‘林氏匠心’四字。”
狄仁杰不语,仔细搜查书房。在书柜底层,他找到一本《工器志》,翻开一看,内页却被挖空,藏着一叠信笺。信中记录的,竟是周兴言与某位朝中重臣的密谋,涉及军械采购的贪腐。
“大人,这...”李元芳震惊。
狄仁杰摆手,继续翻查。在书册最后,他发现一张泛黄的婚帖:林氏女玉娘与河西将领刘擎云的婚约,日期是二十年前。
“林玉娘...”狄仁杰轻念这个名字,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喧哗。一名衙役匆匆来报:“狄公,西市胡记布庄掌柜带到,他说曾卖布给一女子,形貌与周府丫鬟小翠相似。”
狄仁杰目光一凛:“传小翠。”
不多时,一个身着素衣的丫鬟被带入堂中,面色苍白,手中紧攥着一块玉佩。
“大人,”小翠跪地泣道,“奴婢...奴婢有罪!”
狄仁杰温和地扶起她:“你有何罪,慢慢道来。”
“老爷...是奴婢杀的...”小翠哽咽道,“但奴婢不悔!他为贪财害死我父,使我孤苦二十载,此仇不共戴天!”
狄仁杰示意她坐下细说。
小翠平静些许,缓缓道来:“我本名林玉娘,家父林清风,曾是洛阳有名的工匠,与周兴言为挚友。二十年前,周兴言贫困难以为生,家父倾囊相助。后来周兴言为攀附权贵,盗走家父设计的连弩图样,献与工部尚书,反诬家父盗图。家父含冤投河,周兴言却从此平步青云...”
“你如何证明此事?”狄仁杰问。
小翠从怀中取出一叠发黄纸页:“这是家父手稿,与周兴言献上的图样完全相同,日期却更早。还有周兴言当年写给家父的信件,提及图样之事。”
狄仁杰细看手稿,点头道:“即便如此,你又是如何杀害周兴言的?铁棺密封,内外无隙,你如何得手?”
小翠愣住:“铁棺?不,我是在书房以熏香迷晕他,再用丝带勒毙,伪装自缢...”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你何时动手?”狄仁杰追问。
“前日夜半。”小翠肯定道。
狄仁杰摇头:“周兴言死于昨日巳时,你动手时,他应当已经身亡。”
小翠愕然。
狄仁杰沉吟片刻,忽问:“你盗走的砚台在何处?”
小翠茫然摇头:“我未曾盗砚...”
狄仁杰命人将小翠带下好生看管,转向李元芳:“元芳,我们错看了此案。小翠虽有心杀人,但周兴言实为他人所害。”
“大人如何得知?”
“小翠供词与验尸结果不符,且她若真在书房勒毙周兴言,何必大费周章将尸体移至铁棺?”狄仁杰目光如炬,“此案另有真凶。”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通报:“狄公,宫中来人,请您即刻入宫!”
紫宸殿内,武则天面若寒霜。
“狄卿,周兴言一案,可有进展?”
狄仁杰躬身:“回陛下,已有眉目,尚需查证。”
武则天屏退左右,低声道:“周兴言之死,关乎边境军务。他负责督造的边防连弩,图样尽数失窃。边关告急,若连弩落入突厥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狄仁杰心头一震:“陛下可知图样下落?”
武则天摇头:“朕若知,何必烦劳爱卿?只知周兴言近日行为诡秘,似与人密谋。”
狄仁杰沉思片刻:“臣请旨,查阅工部近年所有军械档案。”
武则天准奏,又道:“此事务必机密,朝中...未必干净。”
退出紫宸殿,狄仁杰心情沉重。李元芳迎上,低声道:“大人,查清了。那黑布来自一胡商,名阿史那勒,三日前已离京。守城记录显示,他持的是鸿胪寺发放的通关文牒。”
“鸿胪寺...”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元芳,我们去会会这位胡商。”
二人改换便装,来到西市胡商聚集的客栈。根据描述,他们很快找到了阿史那勒的住处。房间整洁,却在一处地板下发现暗格,内藏数卷图纸。
“连弩图样!”李元芳惊呼。
狄仁杰细看图样,摇头:“这是仿作,笔法生涩,细节多谬误。”他目光落在图纸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印记上——那是一个小小的“周”字。
“有趣...”狄仁杰嘴角微扬,“凶手自以为聪明,却留下了尾巴。”
回到大理寺,狄仁杰立即提审小翠。
“林姑娘,你可知周兴言近年与何人往来密切?”
小翠思索片刻:“老爷常与一位鸿胪寺的官员会面,姓张,名恕。还有...一位胡商,名阿史那勒。”
狄仁杰点头,命人请鸿胪寺主簿张恕前来问话。
等待期间,狄仁杰将所得线索一一列出:铁棺、玉牌、仿造图样、胡商、张恕、二十年前的冤案、失窃的砚台...
李元芳看得眼花缭乱:“大人,这些线索如何串联?”
狄仁杰微笑:“已见端倪,只差关键一环。”
傍晚时分,张恕来到大理寺。他是个四十上下的文官,面容清瘦,举止从容。
“狄公传唤下官,不知所为何事?”张恕施礼道。
狄仁杰直言:“张主簿与周兴言交往甚密,可知他近日与胡商阿史那勒往来之事?”
张恕面色不变:“下官确曾为周大人引见阿史那勒,乃是因周大人欲购西域珍奇,别无他事。”
“哦?”狄仁杰挑眉,“那为何阿史那勒持你发放的文牒离京,随身带有军械图样?”
张恕终于色变:“这...下官不知!”
狄仁杰不急不缓地取出那方失窃的端石砚台——它今早已在张恕宅中被搜出。
“这砚台如何在你府中?”
张恕冷汗涔涔:“是...是周大人赠与下官的...”
“胡说!”狄仁杰厉声道,“周兴言视此砚如命,岂会赠人?分明是你盗取此砚,意在砚中藏物!”
张恕跌坐在地,面如死灰。
狄仁杰轻抚砚台,在底部轻叩三下,砚台竟应声而开,露出一卷精细的连弩图样。
“这才是真品。”狄仁杰展开图样,与仿作对比,“你盗砚取图,仿造后通过胡商转手,不料被周兴言察觉,于是杀人灭口。”
张恕咬牙:“狄公休要诬陷!周兴言死于铁棺之中,内外无缝,我如何杀他?”
狄仁杰微笑:“问得好。这正是此案精妙之处。”
他命人抬来铁棺,现场演示。
“铁棺看似密封,实则暗藏玄机。”狄仁杰指着棺盖内侧的缠枝莲纹,“这些纹路中,藏有细微孔洞,连通棺盖内部的夹层。你将迷香置于夹层,点燃后盖上棺盖,迷香通过孔洞渗入棺内,使周兴言昏迷。”
张恕冷笑:“即便如此,如何致他于死地?迷香岂能杀人?”
狄仁杰取出棺中那枚“永镇”玉牌:“此玉中空,内藏毒粉。周兴言昏迷后,你打开棺盖,将此玉置于他胸前。棺中石灰遇热生气,与玉中毒粉相融,生成致命毒气,周兴言遂窒息而亡。”
他继续道:“你早有预谋,故意在小翠之前下手,让她以为自己是凶手。又盗走砚台,伪造现场,嫁祸于人。”
张恕面色惨白,仍强自镇定:“狄公好想象力,可有证据?”
狄仁杰取出那黑色布条:“此物是你衣袍碎片,在周府院中发现。那日你扮作胡商模样,与阿史那勒一同出现,故意留下痕迹,引我等追查胡商。”
他又取出一本账册:“这是在你宅中搜出的,记录你与突厥的银钱往来。你长期窃取军机,卖与突厥,周兴言不过是你的新同伙罢了。”
张恕终于瘫软在地。
三日后,狄仁杰上书武则天,详陈案情。张恕勾结外敌,窃取军机,杀害周兴言,罪证确凿,判斩立决。小翠为父报仇,情有可原,念其未遂,从轻发落。周兴言贪腐罪行,公之于众,家产抄没。
退朝后,武则天独留狄仁杰。
“狄卿此次又立大功。”武则天叹道,“只是朝中如周兴言、张恕者,不知还有几何。”
狄仁杰躬身:“陛下明鉴,贪腐之徒如韭,割而复生。唯有正本清源,方能清明政治。”
武则天点头:“狄卿之言,朕当深思。”
走出宫门,李元芳已在等候。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大人,此案已了,为何您仍面有忧色?”李元芳问。
狄仁杰远望宫阙,轻声道:“元芳啊,一案虽破,百案待解。这铁棺谜案结束了,但朝堂之上,还有多少谜团等着我们?”
二人并辔而行,消失在洛阳城的暮色中。
而那口铁棺,静静地立在大理寺库房内,棺盖上的缠枝莲纹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仿佛还藏着说不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