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进燕王府的书房。
萧璟处理完最后一份军务,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起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西侧厢房——那里还亮着灯。
脚步微顿,最终还是朝那边走去。
厢房门虚掩着,透出暖黄的灯光。萧璟在门前停下,并未立刻进入,只透过门缝向内看去。
脱里正趴在书案前,背对着门,脑袋几乎要埋进纸里。
他握笔的姿势依旧别扭,手腕僵硬,整个肩膀都绷着,像是用全身力气在对付那支小小的毛笔。
书案上摊着一张信纸,旁边放着几团揉皱的废纸,地上还落了一张,墨迹未干。
他似乎在写信,写得很慢,很认真,嘴里还念念有词。
“……三哥,见信安。我在王爷府里……一切都好……吃得饱,穿得暖……王爷教我写字……学规矩……”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孩子气的认真。
萧璟的目光落在那张信纸上。
字迹依旧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墨迹时浓时淡,“王爷”的“王”字最后一横拖得老长,“府”字的点差点糊成一团。
但比起前几日那纯粹的鬼画符,至少能看出是字了,也在努力对齐排列。
他正写着“宫”字,宝盖头写得太大,下面的“吕”挤得小小的,结构完全失调。
脱里盯着那个字看了半晌,小脸皱成一团,似乎自己也觉得难看。
他犹豫着,伸手想去拿旁边那张废纸重写,又舍不得这张已经写了大半的信纸,急得抓了抓头发,结果指尖沾的墨蹭到了额角。
萧璟看着他那副纠结又笨拙的模样,不知怎的,竟没觉得烦躁。
他推门走了进去。
门轴转动的声音惊动了脱里。他猛地回头,见是萧璟,慌忙站起来,差点带倒椅子:“王、王爷!”
萧璟没应声,径直走到书案前,垂眸看着那封写了一半的信。
脱里紧张地攥着衣角,小声解释:“我、我在给三哥写信……报平安……”
他偷瞄萧璟的脸色,怕王爷嫌他浪费纸张,或者字太丑污了眼睛。
萧璟的目光在信纸上停留片刻,忽然伸手,拿起了旁边那支被脱里握得温热的毛笔。
“手腕太僵。”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发力在指,运笔在腕。你全身绷着,如何写得好字?”
脱里攥着衣角,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我知道姿势不对……可是这毛笔……”
他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不解,“王爷,这毛笔太难写了!软塌塌的,根本不受力!”
萧璟眉梢微挑。
脱里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越说越委屈:
“在草原的时候,哥夫给我做过铅笔的!用细木条裹着石墨芯,写出来的字可清楚了!
哥夫还专门画了田字格让我练,说我字写得端正……”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怀念,“我用铅笔写‘永’字,哥夫还夸过我呢……”
他顿了顿,看着纸上自己那些歪歪扭扭的墨迹,又小声抱怨:
“这毛笔怎么会有人用啊……稍微用点力墨就晕一大片,轻轻写又没痕迹……这笔尖根本不听使唤……”
萧璟沉默地听着。
他捕捉到了几个关键信息:沈沐曾为这孩子自制过书写工具,专门设计过习字格,还曾夸奖过他。
这意味着脱里并非完全不通文墨,只是不适应毛笔。
他看向脱里紧攥着毛笔的手,那姿势确实像在握刀把。
“铅笔?”萧璟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嗯!”脱里用力点头,比划着,“就是硬硬的笔,不用蘸墨,写在纸上很清楚。
哥夫说,中原的小孩刚开始学字也用这个的,叫‘启蒙笔’,等字写稳了,才换毛笔。”
他越说声音越小,偷瞄萧璟的脸色,怕王爷觉得他在找借口。
萧璟确实知道这种启蒙用的硬笔。
只是他没想到,沈沐连这种细节都为脱里考虑过。
“既是用过铅笔,便该知字的结构。”萧璟忽然伸手,拿起了旁边那支被脱里握得温热的毛笔,“握法不对,再好笔也无用。”
脱里愣愣地看着他。
萧璟用三指捏住笔杆,示范了一个标准的执笔姿势:“如此,方能使转灵活。”
脱里连忙学着他的样子调整手指,但依旧僵硬。
一只手忽然从身后伸了过来,覆住了他握笔的手。
脱里浑身一僵。
那只手很大,掌心有常年握兵器留下的薄茧,指节分明,温暖而有力,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住。
陌生的触感和温度让脱里瞬间屏住了呼吸,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整个人都呆住了,连笔都忘了怎么握。
“看笔。”
萧璟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很近,带着惯常的冷清,却因压低而显得不那么疏远。
脱里猛地回神,慌忙将视线聚焦在笔尖上,心跳如擂鼓。
萧璟握着他的手,带动笔尖,在纸上缓缓移动。
他的力道控制得极好,既带着脱里运笔,又不完全取代。
“宝盖不宜过宽,盖下有余地。”笔尖轻顿,一个大小适中的宝盖头成形。
“左竖稍短,右竖略长,取倚侧之势。”下方“吕”字的左侧小口端正落下。
“下口略宽,托住整体,方显稳重。”右侧小口随之完成。
一个端正清隽的“宫”字跃然纸上,结构匀称,笔锋虽因是带着脱里写而略显柔和,但骨架挺拔,与脱里之前那个歪扭的字判若云泥。
整个过程中,萧璟的气息拂过脱里耳畔,平稳而绵长。
脱里僵着身体,连呼吸都放轻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握住的手和那移动的笔尖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王爷指尖的力道变化,手腕转动的弧度,甚至笔锋在纸面摩擦的细微触感。
写完后,萧璟松开了手。
脱里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盯着那个漂亮的“宫”字,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看到了什么神迹。
“自己试。”
萧璟退开半步,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淡。
脱里如梦初醒,连忙点头,深吸几口气,努力回忆刚才被带着书写的感觉,手腕放松些,模仿着那股力道和节奏,在旁边的空白处再次写下“宫”字。
依旧不够好,但宝盖头小了,下面两部分的比例协调了许多,至少不再头重脚轻。
萧璟看了一眼,没评价好赖,只道:“再写十个。”
“是!”脱里立刻应声,不再纠结,埋头认真写起来。
这一次,他写得慢了许多,每一笔都尽力控制,写一个,就抬头看看旁边王爷写的那个范本,对照着调整。
萧璟没有离开,而是走到一旁,随手拿起脱里先前写废的几张纸看了看。
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给呼延律报平安,字迹从完全不能看到逐渐成形,能看出这孩子的确在努力。
他的目光在其中一张上停留片刻,上面有一句涂改了几次的话:
“……王爷虽然看着凶,但其实很好,我没挨过打,也没饿过肚子……”
萧璟眼角抽了抽,将废纸放下。
脱里已经写到第七个“宫”字,越来越稳,手腕也明显放松了些。
他写得专注,额角又冒了汗,自己却没察觉。
萧璟走回书案边,看着他写完第十个。
最后一个字,虽然笔力依旧弱,但结构已大致准确,算是勉强能入眼了。
“今日到此。”萧璟开口,“信,明日再写。”
脱里放下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看着自己写的那一排“宫”字,从歪扭到逐渐端正,心里竟生出一丝小小的成就感。
他抬头看萧璟,眼睛亮晶晶的:“王爷,我……我明天能写得更好些!”
“嗯。”萧璟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被墨蹭花的脸颊和额角,“去洗干净。”
“是!”脱里大声应道,却没有立刻动。
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杆上细微的毛刺,犹豫了片刻,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王爷……我要是把字练好了,把您让我记的那些文书都记熟了……是不是……就能帮上您更多的忙了?”
他问的是“帮忙”,但那双琥珀色眼睛里闪烁的,分明是另一种更深的渴望
——他想在王爷心里,从“需要照看的麻烦”,一点点变成“或许也有点用处的人”。
萧璟看着他眼中那簇小心翼翼燃烧的期待,没有立刻回答。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先把眼前的做好。”
萧璟最终开口,语气听不出波澜,“字,一日一日练。记性,用在实处。”
没有承诺,没有明确的路径,但这似乎……也不算完全的拒绝?至少王爷没再说“不能”。
脱里眼神黯了黯,但很快又重新亮起一点光。他用力点头:“嗯!我一定好好练,好好记!”
萧璟看着他瞬间自我鼓舞起来的样子,顿了顿,补充道:“若《千字文》通篇背诵无误,赏你西山马场半日。”
脱里倏地抬头,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没想到奖励会如此具体且诱人:
“真的?去跑马?”
“前提是无误。”萧璟强调,语气恢复惯常的冷硬,“错一字,抄十遍。”
“我一定一个字都不错!”脱里几乎是蹦起来保证,脸上因兴奋泛起浅浅的红晕,连额角的墨迹都显得生动了几分。
萧璟不再多言,转身朝门外走去:“熄灯,就寝。”
“是!王爷晚安!”脱里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声音里满是轻快的活力。
萧璟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回应,身影融入门外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