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众修脚房”时,夜色已深。毛玻璃门上“欢迎光临”的红字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像一只窥视的眼睛。店内的暗红灯光似乎更浓郁了些,将前厅和走廊渲染得如同某种生物的内脏。
虽然已临近深夜,但这家店的“生意”似乎才进入一个小高潮。陆续有客人进出,大多低着头,行色匆匆,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沉郁或急切。子坤跟着曹集麦进门时,正巧碰到一个裹着厚外套、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从某个隔间出来,脚步有些踉跄,但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放松,头也不回地快步消失在门外。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如同铁锈混合檀香的味道。
老板娘杨来抽依旧倚在前台后面,手里拿着个计算器按得啪啪响,听到门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见是曹集麦和子坤回来,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在子坤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垂下眼帘继续算账,鲜红的嘴唇在暗光下抿成一条直线。
“小曹,301的客人点名要你,老毛病了,你去吧。”杨来抽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的杨姐。”曹集麦应了一声,将帆布包放下,从里面取出几样常用工具,看向子坤,“你跟着,继续看。”
子坤默默点头,跟在她身后。他知道,这“观摩学习”也是“学徒”工作的一部分,而且是他快速了解这个世界、这家店业务范围和潜在危险的最佳途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子坤仿佛沉浸在一场无声而怪诞的噩梦展览里。曹集麦的技术确实精湛——如果“技术”指的是用特制的刀具、药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感知力”,从一具具或苍老、或肥胖、或干瘦、或浮肿的脚上,“剥离”出那些形态各异的痛苦凝结体的话。
他看到了因长期卧床、肌肉萎缩的老者脚上,滋生出的如同灰色水藻般缠绕不去、散发着死寂与绝望的“褥疮灵”;目睹了沉迷某种不良嗜好、脚部神经近乎坏死的中年人脚底,盘踞着的如同黑色蜈蚣、不断分泌麻痹与堕落毒素的“瘾毒虫”;还有因意外伤残、截肢未彻底,残留的脚掌断口处,滋生出的不断哀嚎、渴望完整却只会带来剧痛和腐烂的“残念肉芽”……
每一个“客人”躺上那窄榻时,都带着或明显或隐晦的痛苦与期盼。每一次曹集麦下刀、敷药、念诵那不成调的语句时,隔间里都会响起或尖锐或沉闷的非人哀鸣,空气中也随之弥漫开或浓或淡的负面能量气息。这些气息,绝大部分都被子坤手腕上的“无中生有手镯”悄无声息地吸收、转化,存储在那小小的灰蒙空间里,或者化为丝丝缕缕的冰凉灵气,滋养着他干涸的丹田。
子坤一边观察学习曹集麦的手法(虽然那些手法似乎与常规修脚技艺相去甚远,更像某种巫医或除魔仪式),一边也暗自警惕。他发现,曹集麦在处理不同“病灶”时,所用的刀具、药膏甚至“咒语”都有细微差别。有些“病灶”被剥离后,她会用那种黑罐收取;有些则直接用特制药粉或火焰(一种幽蓝色的、温度极低的火苗)处理掉;还有些特别顽固的,她甚至会先用自己的手指,虚按在病灶周围,口中默念着什么,待那“病灶”显露出某种核心形态后,再下刀。
时间在重复的诡异“治疗”中悄然流逝。墙上那个老旧挂钟的指针,终于颤巍巍地指向了午夜十二点。
当最后一位客人(一个脚上长满了类似鱼鳞般坚硬角质、不断渗出腥臭粘液的渔民)被曹集麦处理完毕,包好脚,千恩万谢(虽然支付的不是钱,而是一小袋晒干的、散发着浓郁海腥和怨气的某种鱼鳞)地离开后,曹集麦长长地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她看了看挂钟,又看了看一直沉默跟随、眼神却始终保持锐利的子坤,开口道:“今天就到这里。你刚来,不用守通宵。回去休息吧。”
子坤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曹集麦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包,示意子坤跟上。她没有走前门,而是带着子坤穿过走廊深处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门后是一条更加狭窄、灯光几乎为零的通道,连通着修脚房后面那栋看起来同样破旧、与刘姐便利店那栋楼风格类似的居民楼。
楼道里堆满杂物,灰尘厚重,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气息。曹集麦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脚步轻快地走上嘎吱作响的水泥楼梯,来到三楼。
三楼走廊同样昏暗,只有尽头一扇窗户透进些许惨淡的路灯光。曹集麦走到305房间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色的、有些磨损的老式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灰尘、淡淡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草药(或者别的什么)干燥后气息的味道飘了出来。
房间不大,一目了然。靠墙是两张简单的铁架上下铺,床上只有光秃秃的木板。一张掉了漆的木桌,两把歪腿的椅子。墙角有个锈迹斑斑的脸盆架,上面搭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窗户紧闭,玻璃上蒙着厚厚的污垢。整个房间透着一股简陋、清冷、许久无人居住的气息。
“这是学徒宿舍。暂时就你一个人住。”曹集麦走进房间,将钥匙从门上拔下来,转身递给子坤,“这把钥匙你先用着。明天抽空,去街口老孙头那儿,照这把钥匙的样子,再磨一把。这把是我的,等你磨好了新的,再还给我。”
子坤接过钥匙,入手微凉,带着曹集麦的体温。钥匙很普通,上面甚至有点黏腻,不知道沾过什么。
“好,我知道了。谢谢曹……师父。”子坤斟酌了一下称呼。
曹集麦似乎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早点休息。明天十点前到店里。杨姐不喜欢人迟到。”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子坤站在空旷简陋的宿舍里,听着曹集麦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逐渐远去、消失。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哪里的滴水声,和他自己缓慢的呼吸声。
他走到窗边,透过脏污的玻璃看向外面。夜色深沉,老城区的灯火稀疏黯淡。斜对面就是“大众修脚房”的后墙,那扇他们刚刚穿过的小门紧闭着,与斑驳的墙面融为一体,毫不起眼。
手腕上的“无中生有手镯”在寂静中微微散发着凉意,提醒着他今天吸收转化的“收获”。丹田内,血煞雷能虽然依旧沉寂,但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极淡的活性。
他将那把黄铜钥匙放在掌心,仔细看了看。这就是他在这个禁片世界临时的“家”的钥匙了。一个位于诡异修脚房后破旧居民楼里的简陋房间。
他将钥匙小心收好,走到那张靠里侧的下铺前,伸手摸了摸光秃秃的木板。没有铺盖,但他并不在意。血妖之躯对环境的耐受性很强。
他盘膝坐在木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却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开始默默回顾今天经历的一切,从进入这个世界,到修脚房的诡异业务,到外派的猥琐客户,到路边摊的“黑暗料理”,再到这间清冷的宿舍。
信息很多,线索繁杂。危险无处不在,但机遇(对于他的手镯和修行而言)也同样存在。
“大众修脚房……禁片……七个演员……”他低声自语。曹集麦、杨来抽、黄芬香,他们会是演员吗?曹集麦、杨来抽、黄芬香,以及他自己,另外三个演员在哪里?是在这栋楼的别的房间?还是在修脚房的客人之中?或者……潜伏在更深处?
他需要更小心地观察,更快地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
夜色,愈发深沉。破旧的居民楼如同沉默的巨兽,将他和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同吞入腹中。而他手腕上的手镯,仍在黑暗中,无声地、持续地吸收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稀薄却无处不在的负面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