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谋既定的次日清晨，周秉文便带着林砚手书的《乡野兴利疏》进了府衙值房。疏文开篇便附了林砚手绘的“江南乡野贫富对照图”，其后详述劝捐成效——富户共捐银两万三千两、粮千石，另有笔墨药材若干，更列明修渠、设学、产业合作的具体章程，末了写道：“臣萧彻躬访乡野，见民生虽有改善，仍多清苦，今借富户之力兴利，臣愿留杭督办，待初见成效再返京复命。”周秉文逐字核对后，取来鎏金印章盖在疏尾，命快马送往京城。
奏报送出当日，林砚便换了身粗布短打，带着随从直奔石坳村的水渠工地。此时工地上已有数十名佃户忙碌着，沈万堂派来的监工正拿着图纸核对渠线，见林砚到来，连忙上前见礼：“萧大人，按您的图纸，这渠要从后山引山泉，经三座石桥进村，再分三条支渠通到田埂，只是后山石头多，开挖颇费力气。”林砚弯腰捡起一块碎石，掂量着分量：“后山岩石坚硬，单用锄头不行。周知府已从府衙调了十把开山锤，明日便到。另外，我让人在工地旁搭了棚子，每日供应两顿热粥，让工匠们有力气干活。”
话音刚落，陈老汉提着一篮刚蒸的红薯走来，往林砚手里塞了一个：“大人，您尝尝，这是今年收成最好的红薯了。”林砚剥了红薯皮，咬了一口，甜香中带着些许干涩，却吃得格外认真：“陈老丈，水渠修通后，咱们种水稻，明年就能吃上白米饭了。”他走到渠线标记处，蹲下身用树枝画着：“这里要修个沉淀池，过滤泥沙；村口那处设个水闸，天旱时关闸蓄水，雨天开闸排涝。”佃户们围拢过来，听着他的讲解，原本疲惫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连挥锄头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午后的溪头村蒙学点，林砚捧着课本给孩童们授课。蒙学点是由废弃的土地庙改造的，富户捐的木桌木椅刚送来，窗纸上糊了新的绵纸，阳光透过纸窗洒在孩童们脸上，映得他们眼中满是好奇。“今天我们学‘民为邦本’，”林砚指着课本上的大字，逐字念道，“意思是百姓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稳固了，国家才能安宁。”坐在前排的一个小男孩举手：“萧大人，是不是就像水渠通了，稻子才能长好呀？”林砚笑着点头：“说得好！水渠是田地的根本，百姓是天下的根本。”
苏清鸢则在蒙学点旁搭了个简易医棚，为工匠和村民义诊。她刚为一位砸伤手的工匠敷好药，便见沈万堂带着账房先生走来。沈万堂看着医棚里排队的村民，又望向蒙学点内朗朗读书的孩童，神色比往日温和了许多：“萧大人，老夫来查验账目。”林砚引他到棚子下，翻开账本：“沈老爷请看，这是昨日买开山锤的花费，这是工匠的粥钱，每一笔都有凭证。”沈万堂翻了几页，见账目清晰，点头道：“老夫信得过大人。另外，老夫已让管家联系苏杭的商铺，定下了竹海村竹筐的销路，明日便派人去教村民新的编织花样。”
日子在晨露与晚霞的交替中悄然流逝，转眼半月光阴便浸在了乡野的烟火里。石坳村的水渠已挖通了大半，后山开凿出的泉眼处用青石砌了井口，山泉顺着规整的渠槽汩汩流淌，途经第一座石桥时，还溅起细碎的水花，引得蹲在桥边的孩童们伸手去接。当水流终于涌进新建的沉淀池，裹挟的泥沙渐渐沉淀，露出底下清冽的活水时，陈老汉率先掬起一捧水饮下，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朝着工地方向高声喊：“是甜的！这山泉是甜的！”村民们跟着欢呼起来，几个年轻汉子甚至扛起锄头，自发去修整通往田埂的支渠，脚步都带着轻快的韵律。
溪头村的蒙学点更是一日一个模样。原本废弃的土地庙被重新粉刷，门楣上挂着周秉文题写的“启智堂”木匾，富户捐的梨木桌椅整齐排列，桌面光可鉴人，窗台上摆着孩童们用瓦片养的小野花。三十多名孩童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却个个捧着崭新的笔墨纸砚，一笔一划地临摹字帖。老秀才握着教鞭的手不再颤抖，讲课时声音洪亮：“这‘人’字，要写得端端正正，做人也要行得正坐得端！”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围着林砚带来的地球仪，七嘴八舌地问“这圆圆的东西真装着天下吗”，清脆的笑声惊飞了庙檐下的麻雀。
竹海村的竹编工坊里，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沈万堂派来的工匠正手把手教村民编织“莲馨纹”竹筐——筐壁编出莲花与素馨花的纹样，比往日的粗陋竹筐精致了数倍。村民李二婶学得最快，指尖翻飞间，一个小巧的竹篮便成型了，她举着竹篮给身旁的儿媳看：“你看这花样，送到杭州城肯定能卖好价钱！”工匠笑着点头：“昨日送的样品，苏杭的绸缎庄一下子订了两百个，说要用来装丝绸呢！”工坊外，堆着刚砍的新鲜毛竹，空气中满是竹子的清香与村民们的笑语。
林砚的脚步几乎踏遍了三个村落的每一寸土地。清晨天不亮便去石坳村查看渠水流量，亲手调试沉淀池的过滤筛；晌午赶到溪头村蒙学点，为孩子们讲解“民生在勤”的道理，偶尔还会拿起毛笔，示范如何写好“福”字；傍晚则去竹海村的工坊，查看竹筐的编织进度，与工匠商议如何根据订单调整花样。每日深夜返回行宫时，他的粗布短打上总沾着泥土与竹屑，却依旧坚持在烛火下整理当日进展：“石坳村支渠挖通三成，需增调五把锄头”“溪头村孩童需添二十本《千字文》”“竹海村需购五十斤竹篾刀”，一笔一划写进后续奏报，字里行间都浸着乡野的鲜活生机。
这日傍晚，快马从京城返回，带来了皇上的批复。奏折上朱笔御批：“萧彻躬亲督办，甚合朕意。乡野兴利之法，可在江南各府推广。所需人力物力，着户部酌情拨付。”周秉文捧着批复，激动地对林砚道：“大人，皇上认可了我们的法子！”林砚接过奏折，看着御批的字迹，心中满是欣慰。此时莲心跑进来，举着一朵刚采的荷花：“萧大人，苏姐姐，石坳村的水渠明天就能通到田埂了，陈爷爷说要请我们吃新煮的米饭！”
夜色渐浓，西天最后一抹霞光隐入雷峰塔的剪影，行宫檐角的灯笼便次第亮起，暖黄的烛火透过雕花窗棂漫进书斋，在案头投下层层叠叠的光影。林砚净手后铺开一方素笺，取来莲峰先前寄来的信笺压在一旁——那信上还留着漠北边关的风沙气息，字里行间满是对江南革新的关切。他提起浸饱墨汁的狼毫，先写下“莲峰兄亲启”，笔尖一顿，便将半月来的乡野变迁细细叙来：“石坳村山泉渠将通，昔日干裂田垄待灌新水；溪头村‘启智堂’书声不绝，贫家孩童执卷习字；竹海村竹筐得销，村民笑语盈于工坊……”写到此处，他抬眸望向窗外，仿佛看见陈老汉掬饮山泉的模样，又添一笔，“富户捐银、官府督办、百姓出力，三者同心，方见微效。”末了才郑重落墨：“革新非一日之功，躬行方知民生艰。今见山泉入田、孩童读书，方悟‘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真意。”
苏清鸢端坐在旁，亲手为他研墨。她握着墨锭轻缓研磨，砚台里的墨汁渐渐浓稠，泛着细腻的光泽，鼻尖萦绕着松烟墨的清苦与案头桂花茶的甜香。见林砚搁笔凝思，她伸手轻轻拂过笺上字迹，指尖触到未干的墨痕，轻声道：“明日石坳村水渠通水，陈老丈一早便让人捎话，说特意留了今年最好的新米，要煮一锅最香的白米饭请我们尝。我们早些起身，还能赶得上通水仪式。”
林砚回过神，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腕，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暖着。烛火映在她眼底，将那抹温柔笑意衬得愈发清晰，让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石坳村，她蹲在田埂边为孩童包扎伤口的模样，想起溪头村医棚里她耐心讲解药膏用法的身影。他抬手拂去她发间沾着的一点墨屑，声音里满是沉淀后的温润：“好，一起去。不仅要尝陈老丈的白米饭，还要看着第一渠山泉水流进田垄——那才是比什么都香甜的滋味。”
两人并肩走到窗前，夜风携着荷花池的清润气息飘来。池中的嫩荷已亭亭立起，新抽的荷叶铺展如绿伞，零星几朵花苞缀在其间，月光洒在水面上，将荷叶的倒影与两人交叠的身影揉在一起，泛着细碎的银辉。远处隐约传来钱塘码头归航的号子，与村落里偶尔响起的犬吠交织，更衬得这夜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