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曾载东汉开国功臣耿弇的轶事。更始二年(西元24年),未来的光武帝刘秀初到河北时,只是更始帝名下的将领兼安抚使者,麾下连军队都没有。王郎席卷邯郸,各地流民四起,拒绝尊奉号令并派兵追杀,搞得刘秀一行人困顿不堪,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遑惑不知所之。年仅二十一的耿弇,于途中投效于帐下,声称“发两郡兵,控弦万骑,邯郸不足虑也”,当时谁也不肯信。连刘秀都只是笑着说:“小儿曹乃有大意哉”!后来不仅邯郸的叛军被迅速平定,整个河北都为刘秀所掌控。
后来内院起火,北方两郡作乱,搞得刘秀腹背受敌,军事很不顺畅。又是豪气冲天的耿弇提议,请求“定彭宠于渔阳,取张丰于涿郡,还收富平、获索,东攻张步,以平齐地”,这在当时是看似天马行空的战略构想,根本不可能实现。刘秀壮其言而允诺,没想到他真的率军征讨四方,风驰幽冀、电扫齐鲁,在祝阿率领四万新降之卒,大破二十万敌军。刘秀亲自到临淄劳军,感慨道:“将军前在南阳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世事循环,视今如昔。此日张轨出于安慰的目的,好心在薛琛家中作了不切实际的允诺,当时两人谁也没有当真。不同于心思单纯、万分欣喜的杨佩,他们都实际身处在宦海之中,深知这年头的选拔规矩。家世、才华、能力,这三者的重要性按排序依次递减,可以完全没有能力,却绝对不可无家世。遗憾的是,他们都缺乏这个最关键的因素。
寒暄了这段时间,不觉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张轨听见屋外响动,有人哼着小曲推门闯了进来,瞧两夫妻却并不惊异,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书房的门虚掩着,那人先笑嘻嘻探进来个脑袋,摇了摇手中拎着的物件,那是两壶旨酒。薛琛欣喜得站起身,这真是雪中送炭。
“张门督也在啊!”来人颇觉意外,入室挤着坐了下来。
“是你的闲谈搭档来了!”杨佩笑着对丈夫道。
“这位是?”张轨觉得来者有点眼熟,却喊不出来名字。
“他是本县的议生秦璧,字让卿。”薛琛连忙介绍道。所谓议生,职掌谋议,是魏晋时期的散吏之一,郡县都有设置。它的职权非常空泛,顾名思义是为县令提供议论对策的,然而往往流于形式。毕竟小小的县中,值得谈论的大事并不多,尤其是遇上县令如潘安者,那平日里几乎是完全无事可做。
“议什么生啊,又是一天无事可议,只好来寻你薛浦玉凑个议。我道是怎么县廨中不见你,原来是早早归家了。”秦璧摆上酒壶,又熟练地踱去外室端来几个新碗,给诸人分别摆上,姿态犹如半个主人一般。他长得皮肤黄黑,不仅没有人如其名,而且恰恰相反。
“门督莫要嗤笑,我也是时常惊讶,世间竟有两个人物!总谓薛郎痴,没想到更有痴于薛郎者。”于此期间,杨佩补着解释道:“他们两个堪称是臭味相投,身为微末小吏却总爱纵论家国大事,常在这一聊就到深夜。也唯有我这浑妇人,才忍受得了他们的自吹和聒噪。”
“原来如此。”张轨微笑点头,很感兴趣。
“阿嫂若不嫌弃,可与我们对饮成三。你的识见和谈吐,可并不亚于七尺男儿啊!”秦璧晃着手指,亦揭发对方的老底。这话出自本心,杨佩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对于文史掌故也知之甚详。往往在他们想不起来具体的人名地名时,这位“女博士”还会插上一口,堪称记忆力卓然。
“少来这套!君等且安坐,我去做些热菜来佐酒。”杨佩白了一眼,和丈夫招呼一声,又对着张轨挽留道:“门督难得登临,可莫要嫌弃荆扉拙陋,务必要在这用了夕食再归。”
“好。”难得投分,张轨自然应承下来。
“门督休要小看,他这‘议生’是假,‘谋生’是真。要说整个共县上下,最善于经营生计的,便要数他了。他不光在县中挂名,还兼做些商贾贩卖之事,就连郡中、州里,都有他的顾客。人们常说,贤士隐于山林,依我之见让卿才是真正的大隐于朝中,让人佩服不已。进可以兼文擅武、佐翼家邦,退能够丰衣足食、保全其身,贤哉回也!”薛琛怕张轨不熟识,又补充加了段。要说起来,他和秦璧都是身在卑职、胸怀天下的小吏,然而区别就在于他过得单纯简朴,后者却能混得风生水起。
“哦,还有这等事?也不知道让卿做的是什么生意?”听完这通形容,张轨不由得刮目相看,连坐姿都端正了几分。平日里他的确看到过秦璧,看着是个逢人三分笑、见面一作揖的普通小吏,就连众人议事他都是低头不语,从没有显山露水过。看来对待世间人物,的确不能仅从表面视之。
“哪里话,我岂有偌大本事。”秦璧谦虚道。
“譬如说,当下以粮食布帛为通货,各类商品转易之间自然有率差。加之以粮食有精糙,布帛有好坏,从中有很大的转腾空间,这是让卿主要的盈利之一。除此之外,衣物履袜、胡凳床榻,但凡是人们所常用的物品,他都有所涉及。” 对于好友,薛琛还是非常了解的,流利得说了出来。为吏者犯禁经商,这本是不可说的私密事,他却没有避讳张轨。
“老子尝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何止是庖厨类似,商贾也是这个道理。说句实在话,区区小县之中,有什么大事值得人动脑筋、费功夫去做,都是抄抄写写、零零碎碎的事而已。学就屠龙之术,空束手而无用武之地,人生真是寂寞无比。”见此情状,秦璧索性也打开打开话匣,摊着手喟然长叹:“我闲来无事,当然要寻这种事来做做,试验下学成的为政手段以经商,看看是否能够成功。否则的话,徒然坐着虚耗年华,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让卿所言,确实是发人深醒。”张轨咀嚼着这段话,虽然还有很多细节没有想明白,却一听就理会得其中大有深意。这位秦议生开口便谈吐不凡,想必久处下来能发现更多宝藏,难怪能得到薛琛夫妻的轮番赞誉。
“怎么样,让卿确是和氏之璧吧?他家中四代为吏、家风熏染,只是因为品第的原因,再有能力也不得选官。依我来看,他对世事的洞悉识见,恐怕远胜于那些饮乐清谈的卿大夫。”薛琛盯着张轨的脸色变化,得意得夸耀起至交好友。若非如此,他俩平日里也不会来往如此亲密。
“世道如此,夫复何言。”秦璧淡然耸了耸肩,都懒得多作抱怨。他似乎早就看透了宦情,给人一种潇洒出尘的感觉:“其实以浦玉的智度才能,若是有心去赚些钱帛改善生活,难道会是什么难事吗?其实你也懂那些人情套路,只是不肯抛弃固有的节操,正所谓‘读书怀志,敛翼待时,候风云而后动’者也。而我呢则不然,闲极无聊而兼为商贾,小试锋刃,如是而已。”
“呼!”薛琛闻言深吸口气,再度涌起淡淡的愁绪。
“骐骥长鸣,伯乐昭其能;卢狗悲号,韩国知其才。我与二位皆同此忧,无论当下是何以自存,只愿能早日得逞其用。为此心怀,当尽此杯!”张轨听罢,不由得举起酒碗,朝两位新友左右招呼,仰起头一饮而尽。相对之下,他只是初来本县,所经历的愁苦远不能与二者比较。
薛琛、秦璧举碗而迎,畅快饮下。不久之后杨佩进来,端进了几个下酒菜,然后自去陪伴已睡醒的婴孩。三个人逡巡进酒,寒暄了些平常的琐事,逐渐熟络起来。聊了半个时辰之后,话题自然而然得转移到了今日早晨,那伙登门哀求的可怜军士,以及张轨的应对。
“按理说,我只是个微末下吏,本不该自作主张。可之前跟随门督,看到你对民生的挂念、对乡人的诚心,足见高士之风,绝非虚伪之徒。像你这般胸怀天下的人物,束手束脚得当个县吏,定会有很多不适应之处。故而今日贸然来阻拦,是希望你能隐忍待时,莫要走上绝路。”几碗酒下肚,薛琛注视着上官说道。他之所以邀对方回家,正是要商谈这种私密事。
“此话怎讲?”张轨虽已醒悟,却也想听听其看法。
“吏事因循,不是匡功曹一个人的问题,更不是整个县吏群体的问题,这是沉积近百年的弊病,怎可能由你三言两语所劝动。同情固然是人之常情,然而为这些军吏求情却大可不必,因为这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反而惹得那些大吏们不悦,觉得你不懂官场的规矩,对你萌生了警惕感。今后遇上类似的事,他们会处于此心而一致对外,你会变得更加孤立,还有什么做事、说话的机会?”薛琛凑近跟前,推心置腹得说道。
“是啊!门督初次为吏,做事还是过于冒失了。我不用想也知道,那群吏员会推说什么,‘法度如此’、‘无能为力’、‘严格执行’等借口,总之是推脱得干干净净。而且每个人都会表现得热情无辜,显得他们其实也有心帮助,只是没有办法而已。”出身官吏世家的秦璧,嘿嘿然得附和道。他甚至捂着嘴巴,噗嗤笑出了声。
“诚如君等所言。”冷静听下来,张轨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每逢有事,他只顾着一腔热血先去办好,而缺乏起码的思考时间,会遗留不少后患。而且今日在县廨中四处碰壁,足以证明他的口齿再伶俐,放在惯看世事的老吏们面前,亦无济于事。可他还是追问道:“难道当时对于此事,就没有办法了吗?”
“有!”薛琛、秦璧答得异口同声,相顾而笑。
“其实很简单,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门督初来乍到没有根基,理应抓住机会借势而动,掌握一定的权力,然后才会在县中说得上话。就比方说刚才的事,门督就应该应承下来,借着这难得的机会,主动带着兵士去抓捕。这是门督的职责所系,又有蒋主簿的亲口法令,谁也不能和你抢。”与好友推让一番后,薛琛先说出了自己的方案。
“不仅不放,还要我去抓捕?”张轨一时不能理解。
“对啊!门督倘若跳出棋局,自然能做到旁观者清。单就这一件事来说,换别人去的话,抓捕犯人的轻重,拘在牢狱的待遇,你都做不了主,这不是将权力拱手让人吗?如若你能乘势而动,那么自然能在这个过程中加以援护,赢得内外仁善之名,获得士卒拥戴之心。借此事之机,还能够掺和介入刑狱、士家的管理,在那些散吏中留下足够的威望,更好地保护你想保护的百姓。长此以往,你的门督就不再是空名,而能稳固地位、掌握实权,县中的任何人、任何事当然要卖你的三分薄面。反倒是现在这样,你主动放弃了对县中军士的指挥权,今后谁还会在乎你的话。”薛琛指手画脚,侃侃而谈。如前所述,他是个待时而动的人,谋定而后动是他的特色。
“好!”张轨大声喝彩,犹如拨云见日一般。
“浦玉刚才说的,乃是稳扎稳打的慢功夫,依我之见进行得太过缓慢。”好友发表完意见后,秦璧亦不甘示弱。他是个兼职商贾的活泛人,最热衷于讲究时效、主动出击:“我先问一问门督,你觉得此辈张口闭口都是法度如何、规矩怎样,实际上他们在乎吗?”
“或许会在乎一点,但肯定不是那么在乎。”张轨沉吟刹那,犹豫着说道。他虽然已经见识过许多腌臜事,却仍然抱着那么一点点希望和客气,不想把事情给彻底说绝对了。
“错了,大错特错!此辈若是真的在乎法度风纪,怎么还会有这般的活法?可以直白得说,百姓寻常或许是不知法而犯法,他们却是完全视法纪为无物,最喜欢玩弄官方条文而谋私利,这正是他们的生活方式。”秦璧借着酒劲,把酒碗重重得敲到桌面上,眼中满是不屑。
“让卿此言,振聋发聩。”张轨闻言气血上涌,不住点头。
“官吏之事,其实和商贾一样。你想要匡胄之辈在此事退让,那要拿出相应的价码来,这便是‘以物易物’。门督不妨想想,他们现在扣押住士家的新妇,为的难道是什么规范法度?当然不是,而是以此为人质要挟,让其家人凑出足够的钱财赎买。”亦吏亦商的秦璧,看得比谁都清。
“的确如此。按照这个仔细想想,匡胄纵然扣押那群新妇,却定然不会解送洛阳,因为他从中捞不到半点好处!只是有这个借口作威胁,让士家尽快凑到钱,此事拖再久也只是扣押而已,可以慢慢解决。”对方的那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张轨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过于冲动急迫。
“门督这么想就对了!若想救济,就帮着士家积攒钱帛,或者说你有别的事抓住匡胄的把柄,抑或是有别的事物可以交易,都能促成。他在乎的始终只是私利而已!而且拘押闹事的士家,定然不会太久,因为他们还等着其凑钱帛呢,牢狱之中如何凑得?届时几日敲打恐吓之后,他们甚至要催促放人,比你还急迫。”秦璧边说边摇头道。
“正是这样。我真是操之过急了,看来这群士家无忧矣。”张轨恍然大悟,面露喜色。他只看重其过程,而没有推敲因果,得到的只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哪里看得到庐山的全貌?
“恐怕未必。”秦璧再度摇头,给予否定的答案。
“为何?”张轨怔住。
“要是门督按规矩做了,这是自然的事。可惜你不仅没有,反而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蒋玄唱反调,这就是关乎颜面的大问题了。若是他稍显退让,执掌本县的威严何存?故而他定会牢牢咬住不松口,即便是其余人去求情也没有用,势必长期羁押那群军士及家眷。”秦璧分析得很透彻。
“这么说来,我倒是帮倒忙了。”读懂这一段后,张轨怅然若失,感到非常自责,看来还不能凭着冲动去办事。他觉得有责任在身,于是追问道:“那么对于此事,现在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暂时没有,只能静观其变。”秦璧答道。
“门督勿要急切,总会有变数的。”薛琛安慰道。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们觉得如何。”话说到这个份上,张轨对二人也十分坦诚。他提出来能否致信给朝中的“贤良大臣”如山涛辈,让他们从上往下施以援手,定然没人敢于反抗。当然,对于他本人已经这么做这个秘密,暂时还是不便明说。
“这!”薛琛感觉不妥,却难作置评。
“哈哈哈!”片刻之后,秦璧大笑起来。
“怎么,不可行吗?”张轨带着醉意,有些愠怒。
“门督啊,你真的以为,朝中之人就活在九霄天宫,不食五谷、餐风饮露吗?”秦璧赶忙止住笑,做了个歉意的手势,解释道:“他们也是人,也要衣食住行的开销,何况要豢养庞大的家族,谁就比匡胄等人品德高贵了?底下人做的这些事,难道他们会真的一无所知、闻所未闻?”
张轨点点头,他的调查中的确有这种情形。
“如此纵容,唯一的原因是,他们也要从中分一杯羹!而且是最大的那份!”秦璧探近脑袋,伸出手指暴雨般敲点着桌面,呼出不少酒气:“聚敛士民之租,以供郡县豪族;集九州之力,以赡洛下公卿。这是个层层参与的事情,从上到下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直说而已。”
“也不是所有人吧,总会有贤臣。”张轨不敢苟同。
“哼,门督待的时日长了,就自然会知晓。什么贤明高贵,只是把他们摆在高不可攀的平台上,底下人自然畏若神明,不敢对其行径稍加揣测。就算有哪里做得不当,还会有人主动跳出来替其修饰美化,这就是居于上位的意义。”秦璧扯开手来,浑无顾忌:“譬如说前汉的丰沛功臣,后汉的南阳元勋,难道真的是风水问题,当时仅有这两个地方出人才吗?非也!只不过他们作为乡党故旧,能够得到其他英杰完全不可能得到机遇,才得以大放异彩。”
“这倒是。”经历过秦末之事的张轨,缓缓点头。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算一个人的原本能力再不堪,被提升到英才汇聚、高手云集的平台上,自然会耳濡目染,变得言行不凡。而倘若长期处于下僚,难免会受到旁人的影响,变得浑噩庸俗、泯然众人。大多数人能受到良好风气的潜移默化,却没几个能做到在逆境中出淤泥而不染,这就是区别所在。门督对于那群公卿将相,实在是过于高看了!”薛琛亦作豪言,戳破那华丽装饰下的表象,他的激愤不亚于其友。
“如君等所言,吾辈当何以自处?”张轨愀然变色,四顾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