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江淹《恨赋》
狱者，确也，初始含义是验人情之真伪，继而衍生为监禁之处。字形中图画左右二犬，正是拘守之意。殷曰羑里，周曰囹圄，又谓之牢，又谓之圜土。自秦汉以来，大小县中皆设置有牢狱，晋代沿袭不改。主官是“狱小史”，比“吏曹史”之类的“史”低半阶。副官是“狱门亭长”，顾名思义负责具体的执勤看守。其下还有零散狱吏二十余人。不同于在军士管理问题上，门下督和兵曹史还有些难以厘清的职权混淆，刑狱是完全属于前者管辖的。
《诗经·召南》曾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之句，可见蒙冤之事亦很常见，绝没有风气越上古就越淳朴的美化说法。须知在一县的方圆百里之内，主管官吏就是百姓的天地风雨，任何事都在他们的一念之间。或者是审理遭受蒙蔽，或者是受到请托人情，抑或是纯粹找人麻烦，都可能促使他们下令抓人。狱吏们乐见其事，因为囚徒的家人们送衣送饭、求事求情，都得经过其饕餮之口。是故在这些狱吏看来，一日三餐或可免，监牢时刻不能空。
眼下狱小史晁犀、狱门亭长单亥，以及他们的属下吏员们，个个欢天喜地、弹冠相庆，热情迎接清晨这笔大买卖的到来。小地方的消息极其容易传播，他们早就听乡里的同僚吹嘘过，同溪乡有个出手阔绰的外来户，没想到竟然被送上门来。耐着性子交接之后，他们腾出来日照最充足、空间最敞亮的囚房，试图让这两位大客户感到宾至如归。尤其是晁犀，对来氏嘘寒问暖、献尽殷勤，并不经意得探寻口风，想知道后者牢外还有什么亲戚可以来送衣食。
殊不知这来妪纵然为人坦荡，却也长期经历过底层的尔虞我诈，并非单纯之辈，说话密不透风。她隐晦得表示仍有亲戚会来送物，又不肯泄露从哪里来、何时能到，吊足了胃口。于是乎耗了半个时辰之久，晁犀依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好生失望。可他还是惦记着这个半真半假的念想，尚且舍不得下令严刑拷问，又没兴趣与这对母子闲聊下去，坐在囚房内好生尴尬。
正当这犹豫不决之际，守门的狱吏慌忙来报，竟然是门下督张轨亲自到了。自遥远的前朝某年以来，历任门下督都是端坐森严的县廨中、翻着整洁的案卷判断理事，没有人愿意到这种污秽之地，接触狼狈不堪的囚徒。可晁犀没工夫思索原因，他恰好以这个理由告辞出去，率主要的狱吏迎接上官。
晁犀赶去门口截住张轨，狱门亭长单亥则忙着清理内部。如前所述，朝中或者州中的监狱，因为普遍罪行较恶的缘故，自然是管制森严、密不透风。而县中则不然，天高皇帝远，城小人情多，囚犯很容易请托关系，过上较好的生活。有的可以随意闲逛，有的可以解除镣铐，尤有甚者能够让狱吏跑腿带食，只要不迈出这堵墙让人看见，就能过得十分滋润。难得有大吏来视察，单亥当然要把这些人给驱散归位，省得被责难。
此时此刻，时间紧迫，张轨其实是没有心思搭理这群人的。无奈他怎么样也得做好样子，于是乎耐着性子和晁犀扯了半天，无非是监狱管理如何，囚犯人数几多，这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以示他的职责所在。接着他便直入主题，以县中决定让自己审理的名义，要求去见来妪母子。那晁犀耗了会时间，估摸着里头收拾得差不多了，故而痛快地当先引路。
“晁狱史，你们这还收拾得挺不错。”行走在过道时，张轨打量着身旁囚笼中的犯人们，不觉点头称赞。他看到不少人衣着整洁、表情活泼，甚至有些人的碗中盛有肉吃，此处一点也不像是刻板印象中的样子。当然了，还有很多家贫之辈，住在看不见的最里头阴暗角落，是得不到这种待遇的。
“那是自然！平常人总是对我等狱吏充满误解，以为我们是酷烈无情之辈，真是大错特错了。”晁犀把头一挥，痛心疾首得说道：“实际上和囚徒朝夕相处，我们最清楚人性本善，应当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故而极少予以刑罚，而是用道德去感化，多年来收效颇佳。”
“《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看来诸位经实践之后，对这句话理解很深嘛！”张轨听得频频点头，对方的回答恰好契合他的为官理念。其实这位未经历练的局外人，哪里晓得其中的门门道道。他甚至感叹道：“我到共县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的体恤百姓的话。你真是个贤人啊！”
“门督谬赞了！”晁犀咧嘴而笑，大言不惭得接受了。
难得有长官这般夸奖，晁犀得意之余，又挑了个典型人物稍作介绍。一名士家军户出身的盗墓贼，因为父祖辈都在曹魏军中待过，参与过“摸金校尉”的行当，于是乎家传盗墓这个兼职。晁犀表示如此数代忠心为国之辈，岂能不予以宽宥自新的机会？这让长期关注士家问题的张轨，再度表示极其肯定。当然，此人得到狱吏善待，自是因为晁犀等人得了不少盗掘的珠玉馈赠。
一行人攀谈着走到了中央，前头这里便是关押来妪的牢室。还没等到踏近跟前，就听见那对母子从容对答的话语，这让张轨回想起同溪乡初见的情景。牢房内现在收拾得安静肃穆，声音回响在封闭狭窄的走廊中，每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晰。出于好奇之心，也是为审问作准备，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噤声停步，想听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却听见那名青年，正铿锵有调、声音清朗得朗诵着。
“嗯，不错。这篇邹阳的《狱中上梁王书》，难得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晰。”听得出来，来妪闻言很是欣慰。只是她声音有些嘶哑，估计是早晨的突变让她措手不及，且奔波劳累。刚才她特意提出来，要在桎梏之中考考儿子的学问，抽查的正是这一篇。
“记得我年少时，阿母就常教诲我，贫贱不可忘学，微寒更要发奋。昔日邹阳处于狱中，将遭杀身之祸，所面对的逆境远胜于我，尚且能够应对从容、大胆争辩。我辈虽不能及，亦当以前贤为榜样。”青年很聪明，听得出来母亲的寓意何在，语气坚定得说道。
“正是这个道理！”来妪倍感欣慰，抚摸着孩儿的头颅，轻声说道：“锋儿，说来你我母子，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面了吧！汝父汝祖在天之灵，倘若能看到你今日的成就，也足以含笑九泉。”
“孩儿在骑都尉府上，深得其器重信任，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再加上毕竟是在逃之身，不敢频繁地与你进行接触，以防被人发觉。可是万万没料到，这次忍不住来探望阿母，竟然就被这群恶吏给擒住！”青年人边说着边握紧了拳头，激愤不已。
“我亦没想到，那个恶吏会这样心思狠毒，仅仅是因为我言语上稍有冒犯，他就每日派人监视。都怪我言行不谨，非得回到故乡修复什么学庠，给你也惹来了这么多的麻烦。”来妪不住叹息道。其实在贵人的援手下，她俩得以脱逃军籍后，本可以过上闭门安居的生活。只是因为挂念着故乡的风土人物，央求着儿子想办法让自己归来，好替乡党们做些贡献。
“阿母怎可如此说！”青年人摇头不已。
“你还记得东汉名士范滂说过的那段话吗？”来妪忽然问道。
“当然记得。他无罪而被诬告牵连，于是在被抓捕前说其子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想到这处，青年人抑制不住悲愤：“纵然是天行有常，可难道苍天难道竟这般酣醉，连世间的基本善恶都分不清了吗？罪行昭彰者恶通于天，仍可以锦衣玉食、安享余年；无辜蒙难者冤深似海，却不能己身得免、家人保全。”
“从书上读这类话时，总感觉和自己距离遥远，体会不到那么真切。可当事情实实在在发生了，却又那么的令人连连感慨！你的高祖，便是热衷于在乡庠中议论政事、抨击奸臣，也受到党锢之乱的牵连。之后家族因此中衰，曾祖被携裹进黄巾得以保全性命，这还是宗族百余口中的唯一幸存者。继而是名列士家、不得自由，女子耕织、男子出战，可谓是哀之至矣。我们来氏家中，亦是相似的经历。然而比之于千千万万的道旁枯骨，我们又算是极其幸运了。”即便是盛怒之下，来妪的语气虽哀婉却平和，毕竟她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可是阿母，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何世间会是这般模样。圣贤教诲我们以理想，朝廷勉励我们以公义，可真的到了遇事的关头，投机取巧往往能得名谋利，循规蹈矩却反而寸步难行。几代人为国征战的士家，又怎么会子孙待遇如囚徒一般？就算今日不在这里，我作为军士的后代，天地之大亦如囚笼。”青年人站起身来，拍着囚室的墙壁道。
“既然如此，锋儿你又何必过于激动。不妨在这斗室之中静下心来，和我探讨些学问以待将来。骑都尉待你甚厚，并不以你的身份而轻贱生疏，反而待以心腹之任。他以国士待你，你须以国士报之，还需留存有用之身。”此刻的来妪，正是爱怜孩儿的慈母，语气轻柔得安抚道。
“此次之厄，恐怕是难以避免了，还用想什么今后吗？”青年听话得坐回原处，摇着头面色绝望。作为士家子弟，他十分清楚规矩，逃亡是杀头之罪。可是当他再看向老母亲时，却发现慈母忽然有了怒容，一言不发得盯着自己。这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不由得想起了童年时，母亲严厉催逼下的读书经历。
“朝闻道。”沉默刹那后，来妪高声喝道。
“夕死可矣！”青年肃然改容，端正了姿态。
“未尽生，焉谈死？二位莫要太过悲观，我负责此事的审理，自然会秉承持正公平的准则。”听了半晌之后，张轨终于按捺不住，笑吟吟得转到了囚室外，隔着栅栏宽慰道。如果说之前他还只是感到怜悯的话，现在听过狱中母子的这番从容对话后，就是彻底决心要仗义相助了。处囹圄仍怀揣理想，在草莽作振臂高呼，一定是可交之人。
“是你？”来妪定睛一看，眼露喜色。
“来师！”高涤冒昧喊了句，眼泪止不住得流下。
吏曹史李申及其手下，还真是毫无人性之辈。他们不仅一路上驱赶着来妪，甚至还真的施以拳脚棍棒，以惩戒其当初的无礼冒犯。该青年为了保护母亲，衣服上被踹得十分脏乱，即便如此来妪仍然受了伤，脸颊上还有一道鲜红的血痕。她坐得平和安宁，却让人看着很是揪心。
“此子求学之心，甚有你童年时的样子。”来妪指着高涤介绍道。
“定是他日之秀。”青年人感受到对方的真诚，点头赞道。
“我现在要初步审理这件事，为了保持过程公正，不相干人士不宜在场。”经历过几番后，张轨现在变得异常小心，不客气得对着众狱吏道。继而他主动踏入囚室中，坐在了来氏母子的旁边，以近距离交谈而防止被偷听。豪族的耳目四处遍布，他确实需要加以防备。
“是，是！”晁犀连忙伸手驱赶手下，自己倒是不动。
“也包括你。”张轨缄口不谈正事，回头直说道。
“可我是狱史。”晁犀惊讶地以手指面，期期艾艾。
“还有，今后对待来氏母子，在我的审理结果出来以前，不得施以任何刑罚。我薄有积蓄，晚点会让小僮送些过来，一方面慰劳诸位平日的辛苦，一方面保证他们的衣食无忧。当然，这并非是我徇私，而是她为小僮讲经授课，这是尊师之理。晁狱史，你可勿要推脱。”张轨软硬兼施，笑眯眯得说道。他和李申搭档征收春赋时，得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收入，此刻恰好派上用场。
“这，这哪里使得！”刚才还有怨言的晁犀，转瞬间变得异常乖巧，一边赔笑一边退了开去。上级给下属送礼，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让他倍感荣幸之余也给足面子，听话离开。从来氏母子身上剜肥肉这个念头，已然没有必要且不切实际，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没有了闲人，来妪开始替双方作着介绍。青年人是她的独子邓锋，从小就在其诗书教育的熏陶下长大，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得遇贵人，帮着她们成功逃亡、脱离兵籍。前些日子邓锋化妆成商贾来探母，不意被李申安排的人所发现，故而遭到了今日之祸。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二位勿要惊疑。”时间紧迫，张轨选择了开门见山，直白得交涉道：“在下说是审理，实际上是要争取时间，以便想出个解救的方法来。搜集资料，对照人证物证，可以拖上十日。借口身体抱恙，暂时不能够远赴洛阳，又可以拖上个十日。为今之计，就在于我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办法，而你们是否有什么自救的对策？”
“这。”邓锋似有所动，却又有点犹豫，毕竟只是初识。
“我尚不惮其险，君复何疑？”张轨后仰着身子轻笑道。
“持身之正，莫过于待人以诚。”来妪催促着孩儿。
“如果门督愿意的话，倒有个办法或许可以。”走投无路的邓锋，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选择了相信这位陌生人。他顿了顿道：“凡处疑难之症，顾左问右则难推诿决，由上而下则势如破竹。县中官吏不在乎事情原委，也不会听从哭诉哀求，他们定会将此判成死案。我认为需要求助于那位贵人，让他想办法从上级对县中发令，十有八九可或成功。只是现在这事闹得县中人人皆知，不知道他肯不肯担这个风险搭救小人。”
“不知贵人是哪位？”张轨有过风闻，大概猜到了是谁。
“陇西王世子、骑都尉司马越。”邓锋压低了声音道。
“哈哈哈，果然是这厮！”张轨顿时有了信心，拍手大笑。
“门督？”邓锋皱起眉头，觉得这是无礼之举。
“我并非恶意，乃是与他亦曾结识，深知其为人处世，故而发笑。”张轨意识到这姿态不妥，于是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他看了眼身后的高涤，又对着二人道：“而且，如依此行事的话，我恰好有这个最适合、最放心人选。由他去的话，汝等亦可以心安。”
“那再好不过。”颇有默契的邓锋，连连点头。
“我定会做好！”不必众人明说，高涤向前一步，抱拳请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