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寿笺握着笔在羊皮地图上勾画,笔尖刚触到漂筏甸子的标记,“嗤”地一声就戳破了羊皮纸。
纤维裂开的细缝里,渗出淡褐色的痕迹——
这张地图跟着他快两年了,乌翠岭突围时,侦察连长为了按住关键坐标,血顺着指缝渗进羊皮,把大半路线都染成了暗红。
如今每戳一个新洞,旧血渍就会跟着泛出些颜色,像在提醒着每一次牺牲。
萧锋蹲在旁边,目光忽然顿在新破洞的边缘:
那里有个用针尖刺出的“木”字,刻痕浅得几乎要融进羊皮纹理里。
这个标记他太熟悉了——三年前军火库爆炸案,唯一没被炸碎的弹药箱上,就刻着一模一样的符号。
当时许忠桓还特意跟他说,这是内线“老木”独有的暗号,旁人绝不会用。
“别愣着了。”张寿笺放下铅笔,脸上带着苦笑。
“三百张嘴等着吃饭,算上今天,已经四十二天没见着正经粮食了。”
他说话时喉结在单薄的脖颈间滚动,领口没遮住的皮肤上,几处冻疮裂了细口。
渗出的淡黄色组织液已经结了薄痂,风一吹,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帐篷角落突然传来“哗啦”的声响,是炊事班长老周正把最后半碗小米倒进沸水。
木勺刮着锅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动静,像钝刀在磨骨头,每一下都扎得人心里发紧。
老周手抖得厉害,米粒撒了好几颗在灶台上,他赶紧弯腰去捡,指尖冻得发僵,捏了好几次才把米粒拢进锅里。
“就这些了?”萧锋走过去,看着锅里飘着的几粒小米,水面几乎没什么波澜。
老周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昨天省着煮了半锅,今天是真没存货了。伤员那边还等着熬米汤,这点米煮出来,估计每人也就尝个味儿。”
他指了指灶台边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些黄褐色的粉末。
“剩下的,就只能靠这个了——桦树里层焙干磨的粉,吃多了胀气,可总比饿着强。”
张寿笺走过来,盯着锅里的稀汤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先给伤员盛,其他人……再忍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等萧锋他们摸清西林吉的情况,咱们说不定能抢回面粉,到时候让大家都吃顿饱的。”
萧锋他想起许忠桓之前的警告,压低声音对张寿笺说:“高鹏飞叛变后,鬼子学会了我们的雪地伪装术,上次有支巡逻队披着白床单,混在雪地里差点摸到密营外围。”
“三百里雪原,‘铁狗子’只要跑六个钟头就能到。”
张寿笺捏紧了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我们必须在明天天亮前拿定主意,要么去西林吉抢面粉,要么转移密营,可转移的话,伤员根本走不动。”
子夜的密营静得像坟地,只有风吹过帐篷的呼呼声。
萧锋睡不着,悄悄摸到炊事班帐篷后,却看见老周正蹲在雪地里,用刺刀小心剖开自己的棉袄。
棉袄夹层里缝着个小布包,老周颤抖着手指拆开,里面是十几粒发霉的玉米,有的已经长了绿毛。
他用指甲一点点捏碎霉斑,把相对完好的颗粒放进铁皮罐,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老周叔,您这是……”萧锋忍不住开口。
老周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才松了口气,声音像生锈的锯子:“给伤员的,他们身子虚,总吃树皮粉扛不住。”
他顿了顿,眼圈红了:“昨天二连有个娃子,才十六岁,吃了毒蘑菇后难受得不行,最后自己吊在红松上了……”
话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雪地摩托引擎的嗡鸣,声音忽高忽低,频率很有规律,仿佛在传递某种信号。
萧锋立刻屏住呼吸,数着声波的节奏:三短两长。
这是队伍中常用的撤退信号,可现在却被倒着用,显然是鬼子在试探。
月光下,他看见雪地里有新鲜的摩托辙印,轮胎花纹中间有道平滑的直线——
那是日军特制防滑链的痕迹,只有携带重型武器的巡逻队才会用这种链子。
天快亮时,最后的作战会议在指挥帐篷召开。
参谋们围着炭火盆,里面烧着半张日军布防图,纸灰被风吹得飘在空中。
萧锋用匕首尖挑起燃烧的纸片,火焰照亮了地图边缘的铅笔字:“3.18 木”。
“西林吉的金砂车后天出发,高鹏飞带的伪军会走老黑山小道。”
张寿笺的铅笔在虚空中画出路线,突然,铅笔“咔嗒”一声折断,断面露出奇怪的金属光泽。
他愣了一下,小心拆开笔杆——里面竟是空心的,藏着一卷指甲盖大小的微型胶片。
众人都吃了一惊,张寿笺赶紧把胶片放在马灯上轻轻烘烤,随着温度升高,胶片上渐渐显现出关东军特种部队的编制表。
萧锋凑过去看,指尖停在“雪狼别动队”的名单上。
队长一栏被血污遮盖,看不清名字,但队员里有六个名字,赫然是半年前上报“战死”的三团骨干。
“难怪鬼子总能摸清我们的动向,原来有内鬼。”张寿笺的声音透着愤怒。
“这些人都是队伍上的老兵,熟悉咱们的战术,知道密营位置,必须尽快把他们找出来。”
破晓前,萧锋在帐篷里检查装备:驳壳枪,手雷,弹匣,淬纹刀。
三粒蒙汗药缝在领口,用松油浸过的纸包着,以备不时之需。
长生递来半块黑面包,硬得能硌掉牙,里面却裹着张金矿平面图的复刻版。
萧锋展开图纸,看见边缘有行小字:“面粉袋第三层有夹带”,墨迹是灰蓝色的——
这是许忠桓特有的墨水,用子弹里的火药掺上松烟磨成的,遇水也不会晕开。
“队长,多带点树皮粉,路上饿了能垫垫。”长生又塞过来个小布包,里面是磨得细细的树芯粉。
“我已经跟张指挥申请了,这次跟您一起去西林吉。”
萧锋刚要说话,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雪地摩托的轰鸣,而且越来越近。
他冲出帐篷,只见三百米外的雪坡上,三个白影正架着机枪——
他们披着游击队常用的白床单,伪装得很像,可萧锋一眼就看出了破绽:
他们用的枪管上有九六式轻机枪特有的散热环,那是日军才有的装备。
“准备战斗!”萧锋大喊一声,伸手去摸背上的毛瑟枪。
帐篷里的战士们纷纷冲了出来,一场恶战,眼看就要在黎明前的雪地上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