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愚钝名
少室山的清晨,总在沉浑的钟声中苏醒。
寅时正,板声如利刃,劈开禅房内浑浊的睡意。玄心几乎是应声而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又是那个梦——父亲脖颈间喷涌的温热,母亲胸前绽放的血花,还有那双深井般冰冷的眼睛……画面破碎而尖锐,每一次重现,都像是将尚未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他大口喘息着,在昏暗的光线中,茫然四顾。同屋的悟性、悟真等人已经利落地起身,开始整理床铺,动作娴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被世事磋磨的活力。只有他,仿佛灵魂还滞留在那个江南的血色夜晚,与这具被迫晨起的躯壳格格不入。
“玄心,发什么呆!快些,误了早课,执事僧又要责罚了!”悟真见他不动,好心催促了一句。悟真性子憨厚,是少数对玄心没有明显恶意的小沙弥。
玄心猛地回过神,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他手忙脚乱地套上灰色的僧袍,那布料粗糙,摩擦着他细腻的、曾经只接触过绫罗绸缎的皮肤,带来一种清晰的、提醒他今非昔比的触感。
大雄宝殿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数百名僧人肃立,梵唱声如同海潮,层层叠叠,充盈着庄严神圣的空间。玄心站在队伍末尾,跟着众人合十礼拜,嘴唇翕动,念诵着早已背熟的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
他的苦厄,这家破人亡、血海深仇的苦厄,该如何度?经文中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如同天书,无法进入他那被仇恨和恐惧塞满的心田。他的声音混在宏大的诵经声中,微不可闻,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唇齿运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依旧是昨日的血腥,以及对今日即将到来的、新一轮煎熬的预知。
早课结束,天色微明。简单的斋饭之后,便是新入寺沙弥的武学启蒙时间。
地点在寺内专用于基础教学的“演武堂”外院。青石板铺就的场地平整开阔,四周矗立着年代久远的石灯与兵器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水、尘土与古老木料的特殊气息。
负责启蒙的,是达摩院下院的武僧,法号“慧明”。他约莫三十来岁,身材精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眼前这二十几个年纪不一、但都带着几分好奇与兴奋的新晋沙弥。
“尔等既入少林,当知武学乃护法弘道之资,非争强斗狠之术。今日起,传授尔等筑基功夫——‘韦陀掌’!”慧明声音洪亮,带着金石之音,瞬间压下了场中细微的嘈杂。
“韦陀掌,乃我少林入门掌法之基,看似简单,却蕴含‘立身中正,心念合一’之要旨。掌法共三十六式,今日先学起手三式:‘韦陀献杵’、‘横担降魔’、‘独立朝阙’!”
慧明一边讲解,一边缓缓演练。他的动作沉稳有力,一招一式,清晰分明,仿佛蕴含着某种独特的韵律。掌风带动衣袂,发出猎猎微响。
“看好!身要正,腰要拧,力从地起,贯于掌缘!心神紧随招式,不可有片刻游离!”
众沙弥屏息凝神,看得目不转睛,纷纷模仿起来。一时间,场中呼喝声、脚步声此起彼伏,虽杂乱,却充满了朝气。
玄心也站在人群中,努力地模仿着慧明的动作。然而,当他的双臂试图做出“韦陀献杵”的姿势时,却感觉无比的别扭和僵硬。手掌该如何并拢?指尖该朝向何方?腰身该如何转动?慧明演示时那流畅自然的动作,到了他身上,却如同锈住的机括,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显得异常艰难。
他的精神根本无法集中。“心念合一”这四个字,对他而言简直是奢望。只要一静下来,试图去感受体内的“气”或“力”,那晚的画面便会不受控制地涌现——刀光、鲜血、火焰、父母最后的眼神……这些画面如同恶毒的诅咒,不断撕扯着他试图凝聚的心神。
“玄心!”慧明严厉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
玄心浑身一颤,动作僵在半空。
慧明走到他面前,眉头紧锁,指着他的姿势:“你这叫‘韦陀献杵’?松松垮垮,毫无力道可言!腰是死的吗?脚下虚浮,一阵风就能吹倒!重来!”
玄心脸上一热,抿紧嘴唇,重新摆开架势。他拼命告诉自己,要集中精神,忘记那些事情。可越是强迫,脑海中那些血腥的画面就越是清晰,身体也越是紧绷,动作反而比之前更加歪扭。
“不对!力贯掌缘!不是让你五指张开像鸡爪!”
“重心!重心沉下去!你在晃什么?”
“眼神!眼神跟着手走!你眼珠子乱瞟什么?!”
慧明的呵斥一声接一声,如同鞭子抽打在玄心身上。周围的沙弥们,有的投来同情的目光,更多的则是毫不掩饰的窃笑和指指点点。
“看他那样子,真是笨死了。”
“听说他是不语太师叔祖带回来的,还以为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嘘,小声点,慧明师叔看着呢。”
玄心低着头,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极度的窘迫和内心的煎熬。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背上。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哼,果然是个榆木疙瘩。”一个略带尖细的嘲讽声不大不小地响起,恰好能让玄心听见。
说话的是站在他不远处的玄寂。玄寂比玄心早入门半年,资质只能算中上,但为人伶俐,善于钻营,尤其喜欢在资质不如他的师弟面前彰显优越感。他早就看这个整天阴沉沉、不言不语,却偏偏是由寺中地位超然的不语僧带回来的玄心不顺眼。
玄心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刺痛,但他依旧沉默。
一天的武学课业下来,其他沙弥虽然也累得气喘吁吁,但至少已将起手三式学了个形似,动作也渐渐有了些模样。唯有玄心,反复练习了不下数百遍,动作却依旧歪歪扭扭,破绽百出,甚至连最基本的发力要领都未能掌握。
慧明看着他,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丢下一句:“资质驽钝,更需勤勉。日后每日课后,自行加练两个时辰!”便不再多看他一眼。
夕阳西下,演武堂外院逐渐空荡。悟真走过来,拍了拍玄心的肩膀,安慰道:“玄心,别灰心,慢慢来。慧明师叔要求是严了些……”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走过来的玄寂打断:“悟真,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对牛弹琴!有些人啊,天生就不是练武的料,再勤勉也是白费灯油。”他斜睨着玄心,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玄心师弟,我看你还是安心去念经吧,打打杀杀的事情,不适合你。”
玄心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玄寂。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屈辱的火焰,还有一丝被深深压抑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暴戾。
玄寂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心中一悸,那眼神不像是一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倒像是……像是受伤的野兽。但他很快稳住心神,冷哼一声:“怎么?我说错了吗?连最简单的韦陀掌都学不会,不是愚钝是什么?咱们这一辈里,谁不知道你玄心是‘愚钝’第一?我看,以后你也别叫玄心了,就叫‘愚钝僧’算了!”
“玄寂师兄,少说两句吧!”悟真忍不住出声劝阻。
玄寂撇撇嘴,终究没再继续挑衅,带着几个跟他交好的沙弥,扬长而去。
空旷的演武场上,只剩下玄心一人,如同被遗弃的石像。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形单影只。
“愚钝僧……”
“榆木疙瘩……”
“不是练武的料……”
这些话语,如同魔音贯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白皙、却因为今日过度练习而微微颤抖的手。这双手,曾经握的是毛笔,写的是锦绣文章,如今却连一套强身健体的基础掌法都驾驭不了。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复仇?追寻真相?凭他现在这样,连寺中最普通的沙弥都打不过,拿什么去面对那些如同鬼魅般强大的黑衣人?拿什么去揭开那“不该知道”的秘密?
难道,他真的要在这青灯古佛下,顶着“愚钝”之名,庸碌一生,任由血海深仇沉入时间的泥沙,任由父母死不瞑目?
不!
他不甘心!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不甘和愤懑,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他猛地挥出一掌,击打在旁边的练功木桩上。
“砰!”
一声闷响。木桩纹丝不动,反而震得他手掌剧痛,骨节仿佛要碎裂开来。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着自己通红的手掌,又看了看那根代表着少林武学根基的木桩,一股深沉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在他胸中翻腾、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他缓缓蹲下身,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木桩上,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依旧,没有哭声。
只有无声的泪,混合着汗水与掌心的血丝,一滴一滴,砸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愚钝”之名,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锁,在他本就步履维艰的修行之路上,又增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重量。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远处一座殿阁的飞檐下,那双澄澈而慈悲的眼睛,始终默默注视着他,将他的痛苦、挣扎与那份深埋的戾气,尽收眼底。
不语僧轻轻叹息一声,身影缓缓融入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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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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